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1月3日星期六

安裕周記﹕四十年大夢




沒有別的,只盼望奧巴馬連任。

是這個星期的期許,或許是鄉愿的一種,雖然有說奧巴馬羅姆尼兩個都差誰都不支持,不過,客觀的事實是四十年來一直若隱若現的自由派已經走了四年的前路,還有四年大展拳腳且無後顧之憂,不必為連任而矯扭造作假裝是「中間偏左的務實民主黨」。四十年前的一九七二年,參議員麥高文代表的自由派良知慘敗於當年總統大選,然而敢於為弱勢社群發聲爭取權益的大任從未消褪;一九七二年到今天四個世代,其間民主黨出過三個總統,卡特、克林頓、奧巴馬;卡特是耷著腦袋過了四年,自由派的身影是在離任之後發光發熱;克林頓大學畢業後為麥高文競選當跑腿,到今天稱呼麥高文時是尊敬地連名帶姓和著頭銜一起說「參議員喬治麥高文」(Senator George McGovern),可是克林頓任內沒有通過醫保計劃;輪下來的是奧巴馬,第一任期內推動並通過醫保方案,麥高文繼承者的身分呼之欲出。

美國選總統與太平洋這邊的香港其實沒有很大直接干連,美國利率影響香港是無可置疑,但畢竟是經濟規律下的調整,不能說誰當總統息口就必然上升或下降。美國與中國在西太平洋的爭逐其實遠遠還未到來,「遼寧號」出海這一刻難以對大局有衝擊。可是我還是全神貫注美國選舉,不僅是曾經在那裏上學工作生活,更多是關切到一個延綿四十年的大夢會不會在未來四年實現。

自由派在美國歷史上有過輝煌日子,小羅斯福的「新政」在大蕭條年代力挽美國經濟於既倒,也是他揚棄孤立主義,出兵與盟國共抗軸心國法西斯,那是光彩照人的時代。今天新保守主義當道,把自由派的大政府理念批得一文不值,代表自由主義的Liberal幾乎成為禁用語。直至二○○八年雷曼事件後,人們才恍然大悟要好好看管無所不用其極的所謂小政府理念。我不排拒監管,也不認為政府能夠完全取代巿場,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社會關懷,總不至於是古典經濟學派所說的「彌天大錯」,儘管人們要付出多一點點的稅金,然而這便是美國夢的彰顯,是上承法國名將拉法葉( Marquis de Lafayette)助北美殖民抗擊英軍的治國夢,是下接小羅斯福推動並長留至今成為美國人失業保障的社會安全系統(social security)的齊家夢。

草原上的自由主義者

麥高文在今年大選前以九十高齡溘然長逝,人們在緬懷這位被尊崇為「草原上的自由主義者」時,想到他留下的自由主義政治遺產該如何實踐。麥高文大去,所有在世美國總統都發出唁電,奧巴馬在極其趕急的競選日程裏發表聲明,讚揚麥高文是statesman of great conscience and conviction(偉大的良心及信念的政治家)。選舉失利四十年後,麥高文以為美國人民已經忘記了他這個「不足以言勇」的敗軍之將,孰料在紛紛擾擾的選情當中,美國社會共同憶起這個一生都為窮人、黑人、無權勢者爭取正義的前參議員,想起他退出政壇後不像其他權貴般販賣政治關係,他是開小書店維生繼續發聲的清廉自持。

我希望奧巴馬再下一城的原因,是親眼見過美國社會的不公平和不公義。香港一些只懂「自由巿場」四個漢字的也來摻上一腳,說羅姆尼勝於奧巴馬是由於小政府大巿場理念,物競天擇,云云。每次我讀到這些文章都啞然失笑:太不知所謂了,什麼是美國,懂得麼?美國不單是三藩巿洛杉磯芝加哥紐約波士頓華盛頓這些城巿,美國更是阿拉巴馬田納西密西西比奧克拉荷馬這些州;美國除了芝加哥學派還有窮人和種族歧視,美國不是只有經濟,美國還有社會。這些評論讓人火冒三千,是他們看不到追求社會公義高於一切的客觀事實。有次讀到一篇文章說,社會保險制度是美國這國家業績低下的主因,「社會保險容易養懶人」,這話與十年前香港的「綜援養懶人」同樣的惡毒無稽。是的,美國極右派曾經想過取消失業保障制度,最終是崩敗而回。這些事,那些隔太平洋力撐羅姆尼的人興許從沒聽過﹕一九六四年總統大選,代表共和黨出戰民主黨在任總統詹森的是高華德(Barry Goldwater),這位仁兄打出的競選標語是雙關的In Your Heart, You Know He's Right(在你心中裏,你知道他是對的),其實高華德希望人們讀出這句話的另一重意義(在你心裏,你知道他是右派)。右派也者,便是切斷一切政府資助,佯倘於小政府的大巿場汪洋。結果詹森得票四千三百萬,高華德二千七百萬,在五十個州中僅得六州勝出。

美國社會對麥高文難以忘懷,是他那未有完成的任務。克林頓在第二任總統期間,曾經力推平權法案(Affirmative Action),爭取更大的族裔及社會平等,可惜孤掌難鳴,夫婦倆在醫保法案失利後一蹶不振,到了要推平權法案時已是乏力前進,終於胎死腹中。這邊平權法案難產,那邊美國保守勢力卻因而興起,保守派暗地反撲的新大陸階級鬥爭於焉展開。二○○○年總統大選,毫無政績乏善足陳的喬治布殊勝出。這場選舉要打到法院,說明美國右翼「不能不勝」的急切,這是美國保守力量蓄勢而發的總攻擊——南方保守派為主體的布殊家族,結合西部的列根政治體系,以及東部的尼克遜舊部,組成對抗自由主義的右翼保守聯盟,推喬治布殊為共主。保守派如此大動作,是平權法案挑戰美國社會既得利益者後面的右翼意識形態。東起墨西哥灣佛羅里達州,經過工業重鎮俄亥俄盆地,西進阿伯拉罕山脈而入洛磯山脈,這大片土地向來是保守勢力地盤,他們在平權法案中感到自身優勢受挑戰,中產階級白人、農場主人、中小商戶聯合起來先轟倒戈爾,四年後的二○○四年再把克里擊潰,建立了六十年代以降最廣袤的保守派山河。

參選 不忍看這國家這樣下去

民主黨肯定清楚看到這一情狀但反撲乏力,克林頓一去風雨飄零,民主黨任由共和黨宰割。二○○四年總統初選,民主黨同時有兩個退役軍人參加,一是做過海豹特戰隊員的克里,另一是曾官拜四星上將、歐洲盟軍最高統帥克拉克。美國廣播公司有次對克拉克進行專訪,問他為什麼以四星退役將軍的身分來趁這淌政治混水。這段訪問播出時間長約七分鐘,不少觀眾看後眼淚在眼眶直打轉,決心縱然這次不成功,下次還是要投民主黨一票。克拉克回答記者「緣何參選」提問時說,有天,太太問他為什麼要出來角逐,電視上的克拉克這時雙眼逐漸泛紅,之後沉默了好幾秒,在這一恍如幾小時的死寂後,「我對太太說,『你願意看到我們國家這樣子下去嗎?』」。

喬治布殊任內是美國戰後最保守的歲月,在某些範疇,他永遠地改變了美國,包括美國人民的意識形態以及對平權運動的態度。美國在二○○○年到二○○八年比以前保守,最近朋友給我看一齣美國電視連續劇《新聞部》(The Newsroom) 的一段片子﹕電視新聞部主播兼總編輯Will McAvoy參加大學研討會,教授逼要他說出自己的政治態度。他起初想耍了過去便算,可是一個女學生的「你認為美國是偉大的國家嗎」逼出了真正答案——不是——他說美國不是唯一的自由國家,加拿大日本比利時都有自由;美國的識字率和壽命瞠乎人後,美國軍火銷售凌駕其他國家,美國不再是偉大的國家了(America is not the greatest country in the world anymore)。這是電視劇,一切都是生安白造,包括對白。然而看這幾分鐘片段後,我寫了一個電郵給我的同學告訴他這事﹕我和同學和朋友所認識的美國,曾經是一個有志氣的國家,一個敢於挑戰不公的國度。我們念美國政治講到民權運動時,幾乎所有外國學生都瞪眼睛上完這一節課,六十年代倘沒有馬丁路德丁金牧師,美國民權不知從何說起。

麥高文四十年平權之夢

人們深深懷念麥高文,是他早在七十年代初就為族裔平等打拚,為窮困者爭取。克林頓只要說到自己的政治生命時言必麥高文,是因為他從這個高個子參議員身上看到美國的夢想,那是他曾經在當總統時推動平權法案的主因。奧巴馬比起克林頓有更多誘因推動平權運動,是倘沒有民權法案,他能有今天麼?奧巴馬是與克林頓和卡特的南方民主黨人不同的北方民主黨自由派,歷史上,北方自由派比南方的更胸懷理想也更激進。奧巴馬連任的話,起於麥高文的四十年平權之夢,未來四年會是美國政府的內政主軸,那將是一場社會戰爭,是《新聞部》劇中主播Will McAvoy所說的一樣,we waged war on poverty, not poor people(我們消滅貧窮,不是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