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1月2日星期五

張鐵志: 奧巴馬帶領美國進入後種族時代?




1.

2009年一月奧巴馬就職總統那一天,美國資深眾議員、六零年代的民權鬥士約翰路易斯說,歐巴馬是出現在「塞爾瑪的那座橋的另一邊。」

1965年二月在阿拉巴馬州的塞爾瑪鎮(Selma),警方用皮鞭及木棍驅趕黑人註冊投票的隊伍,並開槍打死一個幫助選民註冊的牧師。當地的黑人民權運動者,包括年輕的約翰路易斯,組織了一場遊行抗議,在三月七日從塞爾瑪步行到十年前民權運動開始的起點:蒙哥馬利(Montgomery) 。但是,幾百人隊伍在走出塞爾瑪鎮的橋上,就被警察的棍棒和催淚瓦斯猛烈襲擊,上百人受重傷,約翰路易斯的頭骨也被打裂。這一天,被稱為民權運動史上「血腥的星期天(Bloody Sunday)」。

三月十五日,詹森總統在國會發表支持民權運動的演說,他說,「在塞爾瑪發生的事件只是一個偉大運動的一小部分。這場運動觸及了美國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州。它是美國黑人為了爭取完整的美國幸福生活而努力奮鬥的運動。因此,他們的志向也應該成為我們的志向。因為,不僅是黑人,實際上我們所有人都必須克服前人遺留下來的偏執與不義;這些事情是我們無法繼續前進的障礙。而我們終將克服一切(We shall Overcome)。」

剛從塞爾瑪監獄出來的金恩博士,看到電視上白人總統的這段話,且引用了他們這句民權運動最重要的口號「我們終將克服一切(We shall Overcome)」,不禁掉下了眼淚。六天後,他重新展開這場為期五天的遊行,並邀請許多好萊塢名人和歌手一起加入遊行。

這一次,他們終於走過了這座曾經流血的橋,來到蒙哥馬利的州政府廣場。金恩博士再一次發表他令人激動的演說:「還要等多久?不久了,因為道德穹蒼的弧線儘管很長,但它彎向正義的那一邊。」這句話,成為歐巴馬後來最愛引用的名言。

2007年三月四日,正在競選總統的奧巴馬來到塞爾瑪演講,他把自己的生命故事融入塞爾瑪的歷史, 他把民權運動的領袖定位為摩西,而他是屬於約書亞世代:「有很多人穿過門外那座橋……他們希望彼此一起邁出那些步伐,但是摩西開始的這段旅程要由約書亞們來完成。今天我們深受召喚,要做我們時代的約書亞,成為找到我們自己過河之路的一代。」



2.

當奧巴馬的父母在1960年結婚時,種族通婚在許多州仍然是違法的,黑人仍然是美國的次等公民。但民權運動已經從五零年代中期勇敢地開始挑戰那個不義的體制。
種族矛盾更是當年美國社會的根本衝突。六零年代中期雖然通過重大民權法案,但並未解決黑人的不滿與憤怒,因此在1967年的夏天,許多城市的黑人貧民區出現大規模暴動。事後,聯邦政府組成特別調查委員會,他們下了結論:「白人從來沒有徹底了解_──而黑人從來沒有忘記──白人社會和黑人貧民區的出現脫不了關係。是白人社會創造了和維繫了黑人貧民區。」

民權運動確實廢除了許多根植於南方的種族主義制度,但是民權運動也標誌著新的種族政治的成形,因為尼克森採取所謂的「南方策略」而當選總統,從此建立共和黨的保守主義聯盟。南方策略指的是共和黨利用南方白人對民權運動進展的嚴重不滿,而把他們從民主黨手中爭取過來。從七零年代後,幾乎每任共和黨總統都有種族主義的象徵性動作。1980年列根競選總統時,前往1964年三名民權運動義工被謀殺的密西西比州小城,但他不是去悼念他們,而是去支持當年州政府進行種族隔離的權利。1988年,老布希總統在競選中不斷談當時一樁黑人囚犯強暴白人女子的案件,來剝削白人的恐懼。他的主要競選策士就承認,「只要我們在南方一再談這個案子,我們就會贏」。

多年來共和黨的南方策略,使其主要靠白人就可以當選,例如在兩千年的選舉中,小布希只拿了百分之九的黑人選票。2006年的眾議院選舉中,民主黨取得多年來首次大勝,在各種人口類別中都取得多數,只有南方白人有六成投給共和黨。根據皮尤民調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白人選民中有52%自認為是共和黨,黑人中只有8%,拉丁裔是22%。即使南方白人工人的經濟利益是與重視富人的共和黨矛盾,但由於種族牌再加上宗教、墮胎等所謂「價值」議題,使得他們支持共和黨。

但另一方面,當共和黨選民越來越只剩白人了,尤其是沒有大專學歷和鄉村的白人,民主黨則是在高學歷、宗教虔誠度低的白人中不斷增加支持,更遑論在非白人的選民中一向具有高支持,而當美國的人口結構是越來越不白時,共和黨也將越來越難選。2002年就有一本書叫做「崛起中的民主黨多數」 (The Emerging Democratic Majority)指出此一現象。



3.

1961年出生的奧巴馬,是真正的「六零年代之子」,但當時他還是孩子,而且不住在美國大陸上,沒有真正經歷那個時代。他的黑人種族認同既是天生的,也是後天選擇的,是他追尋而來的。在他成長過程中,直到他在哈佛念法學院,都不斷著思考他的黑人身分,並且認真閱讀關於黑人解放運動的各種文本。

他的混血種族身分成為他競選的利器與障礙。奧巴馬競選團隊一方面要緩和白人選民的恐懼,強調他不是一個會控訴種族主義的人,但另一方面,又要向非洲裔美國人強調他的黑人認同──他常常被批評為不夠黑並且不是美國早期黑奴的後代,他與一般非裔美人的成長經歷完全不同。但也有許多黑人選民甚至擔心他可能被暗殺,因為他們還記得六零年代的傷痛。歐巴馬在不同選民激發起美國人心中最深處的希望與恐懼。

他的策略是把自己的故事放在民權運動的脈絡中,「大膽運用這一場波瀾壯闊的美國民權運動的語言與意象,使之作為自己的總統選戰利器。」如美國紐約客雜誌總編輯大衛雷姆尼(David Remnick )在「橋:奧巴馬」[1]所說。但是和老一輩民權運動領袖不一樣的是,他並不是訴求作為黑人利益的代言人,而強調他是超越傳統種族區分。因此,他的故事或者民權運動的故事,不只是黑人的故事,而是一個美國向上的故事。但除了民權運動,他很少主動去談種族問題 。

但在2008年競選期間,他卻遇到了危機,而不得不正面面對美國的種族問題。那是歐巴馬以前教會的萊特牧師(Jeremiah Wright),用非常激烈的字眼批評希拉蕊和白人。對歐巴馬來說,最安全的選擇或許是發表澄清聲明後,趕快迴避這個議題;但他沒有迴避,而是幾天後發表了一個重要的演講,一個可以進入美國政治史的演說。

他首先說,如果我們再不面對美國的種族問題,就會像他的牧師一樣簡化現實,並只是放大現實中最負面的部分。然後他談到黑人與白人不願在公開場合講、但深植於心中的憤怒,他說,雖然萊特牧師仇恨白人的言論不對,但是我們必須瞭解他們那一代的人成長背景,瞭解他們在那個種族不平等結構下的挫折與辛酸。而許多黑人面臨的不公義,例如教育與經濟資源,乃至社區的公共設施的不平等,至今仍然存在。

所以,「這些羞辱、疑惑和恐懼的記憶並沒有消失,他們這些年的憤怒和苦悶也依然存在。」「這些憤怒是真實的,如果只是一相廂情願地希望他們不再憤怒,而不瞭解他們的根源,只會更強化種族之間的誤解和裂痕而已」。

在這裡,他為那些具有歷史遺忘症的白人,上了一課黑白種族史。但是他接著分析為何部分白人也覺得是種族問題的受害者。

他說:許多中下階級的白人不認為他們因為膚色而獲利。他們並沒有自動獲得許多好處,並且一樣在這個時代面對經濟的困難。然而,當他們看到有黑人因為種族不正義的歷史遺緒而在工作上或大學錄取被特別照顧,他們當然覺得不滿,因為他們不認為過去的種族不正義和他們有關,如今卻要背負這些責任。右翼政治人物過去剝削這些不滿,而打造了八零年代雷根的社會基礎。然而,要說這些白人的憎恨是被誤導的或是種族主義的,卻不承認他們背後的焦慮,也只是擴大種族間的矛盾。

要解決種族問題,奧巴馬說,黑人應該要接受歷史的負擔,但不要成為歷史的犧牲者;應該要追求生活各方面的社會正義,但是也要認知到,他們和白人面對的問題是一樣的:是更好的健保、更好的教育和工作機會等等。對白人來說也是如此,造成他們生活困境的不是矯正種族不平等的政策,而是「充滿內線交易的企業文化和企業的貪婪,以及被特殊利益支配的華盛頓政治」。

他的結論是:美國現在面臨兩個選擇,一個是繼續這種鬥爭與分裂的政治,繼續在電視上不斷播出萊特牧師的激烈言論,讓這成為選戰最重要的議題;然後下一次選舉,同樣的爭執、矛盾繼續發生。另一個選擇是,是去面對和解決這個國家真正重要、不分種族都面臨的議題。

「如果我們現在選擇走開,如果我們只是退回到各自的角落,那麼我們將永遠無法團結,並且開始去解決更實質的問題。」



4.

奧巴馬最終勝利了。許多黑人和白人──尤其那些經歷過六零年代之前種族隔離、並在六零年代經歷民權運動的人們──流著淚水說,他們從來沒想到,這輩子可以看到一個非裔美人當選總統。

當參議員路易斯說奧巴馬是出現在「塞爾瑪的那座橋的另一邊」時,這一方面指的是,歐巴馬的當選是民權運動的成果,是那一場遊行,以及無數場抗爭、謀殺、暴力所換來的驕傲果實。另一個意義是指歐巴馬可以成為種族之間、世代之間的橋樑、和自由派與保守派之間的橋樑。

然而,奧巴馬的勝利意味著美國已經正式超越種族主義,已經進入了「後種族」時代?

事實上,美國的社會經濟乃至居住場域都依然黑白分明。1967年黑人暴動之後, 聯邦政府成立特別調查委員會的結論「美國有兩個社會,一個黑,一個白,是分開且不平等的」,至今仍然如此真實。黑人社區仍然有低落的公共設施、匱乏的教育品質、及嚴重失業率等問題。黑白之間,仍然充斥各種偏見與不信任。例如,2009年,白人警察錯誤逮捕了哈佛大學的黑人教授,歐巴馬說這個白人警察是「愚蠢的行為」,而引起不小的風波。

尤其是共和黨。面對越來越不白的美國社會,共和黨原本就有選舉危機2008年的大選,歐巴馬成功了建立一個包括不同族裔的新聯盟,但共和黨依然是以白人為主體。蓋洛普民調在2009年初做的結果,十個共和黨中有九個是白人[2]。但他們不是去爭取其他族裔的選票,而是要固守白人選民,例如在歐巴馬當選初期,右翼陣營流傳著各種奧巴馬不是美國人的奇怪言論,並要求歐巴馬出示他的出生證明。

這幾年共和黨批評歐巴馬是「大政府」,反對全民醫保、主張刪除社會福利,看似經濟論證,但背後其實有強大的種族意涵。當羅姆尼說他不在乎百分之四十七依賴政府的選民,其實這些拿政府福利──例如老年醫療保險(Medicare)──的人中有許多都是支持共和黨的白人,只是這些共和黨支持者中許多人在認知上都不認為自己接受了政府補助。美國著名民調專家Stanly Greenberg對共和黨的研究指出,共和黨的白人工人選民對於福利政策的理解就是拿他們的稅去補貼窮苦黑人。所以,保守派如此反對奧巴馬推動的全民健保,主因之一就是因為這個方案會將現有的健保大幅擴張到非白人群體,所以他們的反對可以動員選票。深具影響力右翼電台主持人Rush Limbaugh 就公開說:歐巴馬是要放棄白人工人階級家庭而要爭取非裔黑人的支持,以及「奧巴馬要對白人工人家庭說再見:我們對你們的選票沒興趣;我們不在乎。」        顯然美國右翼仍然沒有超越自己的種族主義。大選這一年許多州推動修改選舉辦法,要求選票在登記投票時要出示有照片的身分證明,就被民主黨視為有種族歧視意涵:因為黑人或其他少數族群沒有身分證明的比例遠白人高。

奧巴馬自己也知道這個現實。在最近接受美國滾石雜誌的訪問中,他說「我從來沒認為,我當選總統,我們就會進入一個後種族的時期。但另一方面,我的一生看到了種族態度如何改變並且改善….當我在各地旅行時,許多人會說一個非裔美人的總統對黑人男孩、女孩來說是多麼有鼓勵性。但別忘了,對許多白人男孩、女孩來說,一個黑人總統是很自然的。這是他們成長時所看到的總統,而這就是態度的改變。」

但態度的改變顯然是不夠的。奧巴馬或許出現在塞爾瑪橋的這一邊,但在他的前面還有許多橋要跨越。


[1]大衛雷姆尼,「橋:奧()巴馬」,台北:八旗出版社,2012年。

[2] http://www.gallup.com/poll/118937/republican-base-heavily-white-conservative-religious.asp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