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王家衛導演的《一代宗師》今天上映,香港又將引起一陣武術討論熱潮。本文作者許驥,早前到佛山採訪一些「武林中人」,看看中國武術在內地發展所遇見的境況,並從歷史角度探討由來。
香港人談起武術,首先就會想到佛山。詠春、蔡李佛、龍形、白眉等上百種門派匯集於斯,黃飛鴻、梁贊、葉問、李小龍等武術大家,都出自這裏。2004年,佛山被內地官方授予「武術之城」的稱號。佛山武術最頂峰期,應是清末民初。當時天下英雄雲集,切磋比武司空見慣,共同將拳法發揚光大,好一派武術盛世的氣象。清末民初的革命行動,不少亦都與拳派有關。但在1949年之後,全國的拳師、武館都受到打壓。佛山由於其武術氛圍濃厚,更是遭受重創。如今,佛山武壇重新復蘇,又有些當年的影子了。
難為業餘武術家
佛山老城區很小,隨着經濟發展,現在到處可以看見拆遷的廢墟。就好像佛山的武林,曾經被摧眦,現在要重建一樣。
倘若追根溯源,佛山要從晉代談起。剡賓國的三藏法師達毗耶舍帶了二尊銅像來到這裏,於塔坡崗上修建佛寺。故有句諺語:「未有佛山,先有塔坡。」佛山遂發展成珠三角一個宗教中心,又稱為「禪城」。
佛山市武術協會(下稱「武協」)會長薛綿本今年已經70多歲,但或許因為練武的關係,看上去好像才50多歲,神采奕奕。他介紹,佛山的武術,不少都與《鹿鼎記》中傳說的那個「平生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的陳近南有關。相傳,17世紀陳近南在兩廣創立「洪門」,對外則稱「天地會」。「洪門」與不少拳派之間,都有聯繫。康乾盛世,天地會衰微,武館也隨着勢弱,直到清末亂世涅槃。黃飛鴻、梁贊等,都是那時候開始出名的武術家。薛綿本說,民國年間佛山武館十分興旺,也經常有「踢館」的事情發生。
然而,實際上當時的所謂「武術家」,根本不是專業。武協副會長、本身也是詠春拳師的梁偉志,認祖歸宗,他的師公同葉問乃是師兄弟。梁偉志的師父是鍾培洪,鍾的師父是孔滿,孔的師父黎葉箎和葉問是師兄弟,師從陳華順。陳華順江湖人稱「找錢華」,之所以叫「找錢華」,因為他的正式職業乃是幫人找錢。梁偉志說,過去通行的貨幣有金錠、銀錠,花起來麻煩。於是,就有專人每天背着一大袋零錢幫人找零──陳華順做的就是這行。梁偉志說,過去幾乎沒有人專門開武館教拳的,武術都是業餘愛好,閒暇時才練,既強身健體又可防身。
文革不准練詠春
到了1949年中共建政之後,武術的命運急轉直下。由於武館往往可以凝聚一些人,拳師也都德高望重,一呼百應,容易變成地方勢力,所以遭到瓦解。
薛綿本說,他聽說剛建政時有的拳師會某天突然失蹤,誰也不知道上哪裏去了,過好幾天才放出來。當時全國的武術門派,都遭遇打擊,拳師漸漸銷聲匿舻,只求自保──佛山不過是個縮影罷了。
然而雖然有打擊,但佛山人練武的傳統,在民間則可說是從來沒有斷過。重視祖先文化的嶺南傳統,再加上港台及海外的習武之人,也都追認佛山為其根脈,使得佛山的習武精神得以保存,讓佛山成為名副其實的「武術之城」。
梁偉志是1960年代初出生的。他說,小時候有天看到師父練詠春,被木樁深深吸引。常常去看,師父問他想不想學。他說想。於是,便開始接觸詠春。梁偉志說,練功是極其辛苦的事情,能否成功取決於徒弟的悟性與勤奮。他說小時候練功,打木樁打到拳頭又瘀又紫,但還堅持打,今天的年輕人很少有這種恆心了。不過,在梁偉志的腦海中,有過一段奇怪的記憶。
梁偉志說,文革期間曾經有過很奇怪的規定,就是不許人練詠春。官方給出的理由是,詠春是非常實用的近身格鬥,萬一被壞分子練了,對國家機器來說乃會增加抓捕難度。這個理由,信不信由你。但就造成了其他拳都可以練,只是不准練詠春的奇怪局面,詠春拳師也都無可奈何。
未學武先學德
文革時全國曾大搞武鬥,重慶鬧得最大,廣州也聲勢不小。可以想像,在「人人皆武」的佛山,倘若展開武鬥,後果將不堪設想。薛綿本說,當時廣州的武鬥蔓延到佛山,但佛山的拳師都不許徒弟參與,同行之間也都有這個默契。為什麼?因為凡是真正的習武之人,都有基本的武德,就是不崇尚武鬥。薛綿本說,真正有武德之人,視武術為強身健體之用,至多為防身,只有那些一知半解或缺乏武德之人,才會好勇鬥狠,到處惹事生非。梁偉志武館中貼着「師訓」,第一條便寫道:「尊師重道,未學藝,先學禮;未學武,先學德」。
薛綿本年輕的時候,在高手如雲的佛山,身手也是數一數二。由於身手不凡,參軍後他曾進入特種部隊。但當你見到薛綿本本人,根本不會覺得他是武林高手,而只是一個和藹可親的老人,甚至在乘車時還會給晚輩開車門。但晚輩視他為德高望重的前輩,畢恭畢敬、禮數周到。
佛山武協成立20多年,薛綿本在武協工作了八載,為佛山本地的武術事業做了不少工作。武協副主席余耀泉介紹,佛山五區有近500家武館,十之八九都加入了武協。武協的存在,有助於增加武館間的凝聚力。他說,佛山的武館有個好傳統,就是喜歡相互幫忙。一家武館要開幕,其他武館都會來慶祝;一家武館有活動,其他武館都會來捧場;一家武館有困難,其他武館都會來幫忙。
江湖在佛山
夜幕降臨,梁偉志邀請薛綿本和武協理事長梁偉焯,帶上他的徒弟,到一家餐廳吃飯。這家餐廳的掌勺師傅,也是梁偉志的徒弟。席間,各位武林中人大塊吃肉大口喝酒,談話間百無禁忌。說起來,梁偉志在1980年代,也曾在政府任職,是緝私隊的成員。但他的徒弟、學生中,無論黑白兩道,皆有其人。所謂江湖,恐怕是有容乃大,不分顏色的吧?
其實遍觀全中國,雖然有多個「武術之鄉」,但論武術精神,或許佛山真的是碩果僅存。前幾年,內地有本書叫《逝去的武林》(當代中國出版社),寫民國時武林如何了得,功夫如何出神入化。兩相對照,便知今日之中國,江湖、武林早已成往事。唯獨佛山,還依稀有些江湖的味道,真可謂是「最後的武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