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1月8日星期二

何清漣:「南周事件」折射的社會分裂




發韌於13日的「南周事件」跌宕起伏。6日,南方週末官方微博發表聲明,稱「13日新年特刊所刊發的新年獻詞,系該報編輯配合專題「追夢」撰寫,特刊封面導言系報社一負責人草擬,網上有關傳言不實。

此語剛落,南周採編人員通過微博「@南周編輯部2013」發表聲明,稱「南方週末官微失守!所做聲明不能代表南方週末採編人員態度,為有關當局施壓南方週末管理層的結果。南方週末採編人員將與此不實聲明抗爭到底!」

南周員工宣佈罷工,據說這是繼200512月底「新京報事件」之後發生的又一起新聞界罷工事件。

支持的道義基礎

13日南周編輯、南周前編輯記者與南周前實習生發表的三份聲明本身來看,反對的似乎只是廣東省委宣傳部「嚴重違反新聞出版流程,並造成嚴重事實錯誤的重大出版事故」,但其實矛頭所向,是中共宣傳部門對媒體嚴苛的監管。

國內媒體人對此心領神會,幾乎一邊倒地支持南周。在國內微博不斷封號禁言,媒體生態與自媒體生態不斷惡化之際,由公信力強的南周出面打這場陣地戰,雖說有如兔子向獅子叫板,但為了守護媒體信念,這是一場必須要打的攻防戰。

在習近平再次聲明「道路就是黨的生命」,並吟詩「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以表示自己不怕被國際國內「說三道四」,可以預知沒有勝算,但雖敗猶榮。

我支持南周的抗爭。《南方週末》從它誕生之日起,就一直在以它的價值信念與堅韌,將自身鍛造成中國一張具有真正媒體理念的報紙。

它多年來的深度報導,見證了中國那風雨兼程的改革與盛世中的陰影;它與宣傳部門之間的艱難博奕,則見證了中國媒體與黨的宣傳部門的關係:一隻惡貓爪子下的夜鶯。創辦人左方向接任者江藝平交班時曾語重心長地說:「南周總編的基本功之一就是寫檢討。」

在此須解釋一下,左方先生此語的意思是不要怕「犯錯誤」,要學會「打插邊球」。中國的媒體人是戴著鐐銬跳舞,每家中國媒體都有與宣傳部門打交道的痛苦經歷,作為中國媒體領頭羊的南周所經歷的自然數不勝數。

如果將來有南周人將該報多年來與宣傳部門斡旋的經歷寫成回憶錄,並配以被槍斃的稿件清樣圖片,一定可以成為中國新聞史的重要篇章。

我曾在《霧鎖中國——中國政府如何控制媒體》一書中詳細分析過《南方週末》的存在的意義,以及它遭受閹割的痛苦掙扎。我還指出它有如中國媒體的黃埔軍校,一代又一代的南周人散落在中國各種媒體當中,改變了中國的媒體生態。

推特圈的反應

南周事件在推特圈的反應與國內微博大不一樣。國內微博的支持者占主流地位,形成一波撞向北京這艘巨船的大浪,推特圈雲集中國海內外反對者、異議者與維權者,還有一批散落在世界各地與北京政權離心離德者。他們對國內公共事件的反應,代表了如今中國的反對力量能否捏沙成團及其認知高度。

推特圈的意見歸納起來,主要有如下幾種:一、不應該支持南周,它是黨報系列,這次所謂南周事件可算作「二奶」撒嬌;二、南周不是中國最優秀的媒體,就算過去是,但現在已經不是;三、看不出南周反對什麼,為了幾個文字上的毛病,無關新聞自由,不支持;四、南周近年墮落了,沒有什麼好的報導。還有一些強詞奪理之辭,如當初在薄熙來案發後,左派網站被關,南周沒表態譴責;南周在方舟子與韓寒事件上拉了偏架之類。

這四個問題帶有普遍性,我在推特上一一予以回答。

爭取新聞自由

關於南周是黨報系列問題。南周與南都週刊等南方系列確實是中共廣東省委機關報《南方日報》的子報,由於中國政府對媒體有一套不同於西方國家的管理制度,任何媒體在申辦時須有主管、主辦單位(其資格有很具體的政治要求),中國因此不存在所謂「自由媒體」。

但這並不代表所有報紙都甘心做黨的喉舌。事實上,就是《南方日報》的黨報身份給其子報南方系列提供了政治保護,才使《南方週末》、《南方都市報》等媒體無數次逃過死亡命運。這是中國的特殊國情下媒體管理模式,如果要將南周稱之為中國政府的「二奶」,中國所有的報紙都是「二奶」。如果以此為標準,中國將無一份達標的報紙。

關於「南周不是最優秀的報紙,因此不應該支持」。我的看法是:我支持南周,不是因為它是最優秀的報紙,也不是它每篇都是精品。而在於以南周為核心的媒體人反對的是現行的媒體監管體制。有人認為不必要糾纏於文字錯誤等細節(或者認為爭端就是這些細節),是對此事件的背景缺乏瞭解。

南周事件發生後,媒體人反對的是什麼,胡錫進這種所謂的「御用文人」一眼就看出來了,其主編的《環球時報》稱「《南方週末》的這件事,是媒體管理模式遇到挑戰的突出例子。」如果中國人要真正的新聞自由,挑戰現存新聞監管模式是遲早之事,因此,應該支持南周。

關於南周的「墮落」問題。我在《霧鎖中國——中國政府如何控制媒體》一書裡,曾對南周創刊至2003年的報導做過文本分析,並將那一年作為南周發展的轉捩點,指出中國當局為了將南周這朵帶刺的玫瑰變成一枝塑膠薔薇,幾乎是竭盡全力,從審查、撤換負責人到編輯記者大換血,無所不用其極。

事實證明,南周雖然被迫且戰且退,但一直在為信念努力掙扎。我承認,它的品質確實無法與上世紀90年代高峰期相比,但與「墮落」一詞沒有半點關聯。

如果說近20年中國還有一份一直滋養著青年大學生群體的媒體,恐怕非《南方週末》莫屬。如果說《南方週末》的命運折射了不甘淪為喉舌的中國媒體的命運,那麼有關此次南周事件的討論,其實也折射了中國時下反對力量利益上的分裂。

但是,爭取新聞自由,不應該受這些利益的制約。因為不管是體制內還是體制外,只要中國想邁向民主政治,新聞自由與言論自由將永遠是這條跑道的起跑點。

願這次以南周為主力的媒體人的抗爭,成為今後中國媒體掙脫枷鎖的開端。

旅美作家、經濟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