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1月12日星期六

青華:那天,我在廣州大道中撐南周




編按:廣東《南方周末》(下稱「南周」)新年特刊事件,在內地引起爭議,並連續發生群體事件,聲援《南周》的人士,紛紛帶同標語,要求「言論自由」,接着發生《新京報》員工為社評轉載而痛哭的事件。內地有不少傳媒人在網上聲援,也有傳媒人走在街抗議,本文的作者青華是其中一人。青華為我們記錄廣州實,並探討群情從何而來。


在聽說南周事件的第一時間,我就確定,這會是中國新聞史上的一件大事。沒有多想,來到了廣州,富於傳奇色彩的廣州大道中289號路旁。

最初的對峙局勢表明,這可能是一場慘烈的戰爭:若《南周》贏,全國的報紙都有先例可仿效,則宣傳部失去控制力;因此宣傳部門不會讓《南周》贏,必得以霹靂手段向其施壓。這可能意味着各種形式的犧牲。前去採訪的同行們,心中都暗暗為《南周》加油。

但幾天的採訪結束後,最讓我難以忘懷的,並非網上的幾封要求庹震下台的公開信,亦非南周編輯部的事件調查說明,而是公民──站在南方大院外聲援《南周》的公民。

「大家好,我叫葉澄江,我是中國公民!」一月八日,在聲援人數最多的一天,這位公民演說家往人行道邊的低矮圍牆上一站,那片紅磚鋪成的小路就成為一座廣場。那一瞬間我有點自我煽情地覺得,像是回到古希臘時代,公民站起來了!

廣州的公民廣場

有時候,你說不清究竟是一份報紙感染了一座城市、一座城市培育了一群公民,還是一群公民拯救了一份報紙。在廣州這個中國公民社會發展最先進的城市,公民的勇氣令我敬重。

還有那些有夢的年輕人。當所有鏡頭、閃光燈、話筒與錄音筆都把言說的空間交付給大院外的這群人,在南方報業不遠處的一座天橋上,一個二十八歲的青年手裏舉着聲援《南周》的牌子,孤獨地站立了一整天。

這是個怪人,從小就不服從,高中換了七所學校,大學考上又退學,所有的不服從都源於自己認為學校千篇一律教無用的知識。他也曾是一名媒體人,受不了自己服務的電視台天天說假話,憤而辭職,在廣西包下一塊地,拜了幾個耙子,種菜,唱歌,天高皇帝遠。

「我今天凌晨三點就到了,特地從廣西趕來」,夜色中,他這樣告訴我,「我出生於一九八四年,和《南方周末》同歲」。

大院外的小空地成為一個辯論場,一邊是「毛左」要求堅持打擊漢奸媒體,一邊是《南周》支持者要求新聞自由。有一天,我遇到了著有Nothing To Envy的記者Barbara Demick。她問我,為什麼警察對「毛左」的態度更強硬,我想起了另一幅畫面:當一位支援《南周》的市民高舉標語進行演講時,出於職責要求,警察上前,問這位市民:「你要講多久?」演講者回答:「十分鐘。」警察說:「好,就十分鐘。」在我採訪過的所有群體事件、敏感公泷議題中,還是頭一次見到如此斯文的警察。我想,這就叫人心向背吧。

並不是每一位來支援《南周》的人都喜歡《南周》,這是我在採訪中最欣慰的收穫。夠包容才談得上文明。站在大院外的一位先生見我手持錄音筆,特意走來告訴我,囑咐我一定要寫出他的話:「我是來聲援《南方周末》的,為了捍衛他們的新聞自由,但是,有兩個問題希望他們回答,第一,韓寒到底有沒有代筆;第二,為什麼我們這麼多人站在外面,他們沒有一個人出來回應我們一句。」

「我們沒辦法先走出來」

其實,不光是外面的聲援者期待《南周》同仁出面,我知道,就在幾封公開信被拋出來的那天,南方大院裏的一些同仁,甚至已經在琢磨上街的事了。最後讓大家放棄的,也是同一個問題:《南周》的人自己不出來,我們沒辦法先走出來。在一個媒體人討論組裏,有人問,《南周》同仁為何不與朋友們一起分享智慧,說不定大家有更好的主意。當然,我相信他們會有自己的考慮。面對強權,永遠要格外留心。

在大院外,我見到了幾位舊友,有些是現職的南方報業員工,有些是因為各種原因離任的前南方人。其中一位已經離開南方的對我說,《南周》有難,他特意趕回來,盡能盡的一分力吧。把他趕出大院的人,是宣傳部。我們在網上看到的「告天下書」,那封有些悲情但壯懷激烈的公開信,起草者也是前南方報業人。

看着這些「前南方人」,我開始明白為何《南周》會得到如此龐大的輿論與民意支援。它像一棵深深紮根在泥土裏的大樹,這麼多年來,枝芽遍佈中國媒體:在南方報業外,《新京報》、《瀟湘晨報》、《雲南資訊報》、《時代周報》、新浪、騰訊、網易、中央電視台……數不清的報紙與網路都有「前南方人」的身影。他們的血脈裏奔騰着同樣的價值與理想。夢想的種子早已落地,再次生根發芽。

「想改變這個龐大的體制」?

本周二,為了寫文章,我回顧了一些老報紙。在看到一九九九年《南周》新年第一期的頭版時,眼淚一下子就忍不住了,總有一種力量讓我們淚流滿面,但彼時,那股力量是彼此守望的溫暖;今日,卻像是青春將盡時的無奈感。「想改變這個龐大的體制,與它周旋,是件很殘忍的事,它會耗盡你的春春的」,一個南方報業的時評人曾這樣對我說。我想,更可悲的是,有一天,青春不再,體制卻仍強壯着。

可是中宣部不相信眼淚。在即將完稿的本周三凌晨,北京又傳噩耗:北京市委宣傳部官員深夜駕臨《新京報》,強迫該報轉載環球時報評論文章〈南方周末「致讀者」實在令人深思〉。據該報員工微博,新京報社長戴自更以辭職相抵抗。無奈北京宣傳部以關閉報社相要脅,考慮到員工的生存問題,《新京報》被迫妥協。

《人民日報》的抗爭

發生在北京這一夜的鬥爭,儘管短暫,卻將報人精神揮灑無餘。許多員工都在微博上說,寧願辭職也不願玷污本報清名。與社長的氣節遙相呼應。

其實,慘烈的抗爭還有很多。二十四年前,中共黨報《人民日報》有良知的編輯記者就曾經抗爭過。臭名昭著的「426社論」一出,引起民意強烈反彈,遊行就此開始。《人民日報》的新聞人們,當年也曾高舉標語走上街頭,白底紅字寫着「旗幟鮮明反對426社論」。過後,中宣部點名開除了許多上街的編輯記者。一位當年在《人民日報》工作過的老先生曾對我說,負責刊發此文的領導當時在國外,回國後報社所有編輯記者衝到他面前,氣勢洶洶地質問他,如此喪盡天良的社論,怎麼能扣到報社的頭上!

與當年相比,今天《南周》的抗爭還不至於那麼激烈,因此,當事態塵埃落定後,也不必過度自我美化或悲情。我更欣賞《新京報》的報格、戴自更社長的人格,無論在多艱難的時局中,強大的報人,應像他微博上轉載的《新京報》元旦社論說到的那樣,「做一個幸福的人,敬畏理想,相信未來」。

當然,在《南周》內部發生過怎樣的討論,我們還沒有看到全貌。當一群寫新聞的人,為了更多的新聞自由而成為新聞的主角,舞台就儀態萬千起來。《南方周末》的編委會成員、採編團隊表示,在事態塵埃落定這前,不會接受媒體採訪。也許有一天,在那些不眠不休的夜裏發生過的爭執、流過的淚水,會被這些新聞人用親歷的方式講述下來。

儘管這一次,他們並沒有結束歷史,卻敲下了高牆上的一塊磚。我還是心甘情願地,把這些獨家新聞留給這群人親自來書寫。會是一個好故事的,我相信。

(標題為編輯所擬,原題「敬畏理想,相信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