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1月12日星期六

董橋: 隨庵瑣憶



舊 院落舊人物舊故事,隨庵老早不在了,台北師範大學那邊那條小巷子也變遷了,畢竟過了五十多年。沈茵找出一張黑白老照片,隨庵院子裏的留影,每張臉都很小, 小得像新五號鉛字:隨庵主人南溪先生和師母站在中間,一邊是沈茵和她舅舅,一邊是老穆和我。

春節了,大門兩邊掛春聯,師母種的兩盆桃花開得燦爛。天冷,南 溪先生穿着棉袍胖了一大圈。沈茵說照片是師母給的,夾在相簿裏夾成古董。南溪先生那時候六十多,清癯溫文,長年微笑,兩道濃眉黑裏透出不少銀白,鼻子高, 嘴唇薄,一席話老花眼鏡脫了又戴,戴了又脫,一派民初文人的帥氣。是沈茵舅舅的好朋友,愛藏書,愛藏硯,愛藏溥心畬的字和畫,溥先生的作品掛了好幾幅,經常換,箱子裏多極了。

大二暑假沈茵帶我去隨庵,南溪先生說我相貌身型跟他年輕的時候相似,前世都是廟裏挑水掃地的小和尚,囑我有空常去聊聊天。那年寒假他 南下嘉義看朋友還繞來台南探望我,住了三四天小客棧,天天和我吃館子逛古寺。南溪先生熟悉歷代文人畫,文人字,說他一生偏愛詞人墨卿筆下那份清氣:「一竿 瀟灑,得我真情,幾枝清翠,去人俗念!」

有一回隨庵客廳掛起文與可一幅墨竹,先生說宋代墨梅墨竹是獨立畫科了,整整斜斜不專於形似而獨得於象外,蘇東坡揚 補之趙孟堅鄭思肖畫梅畫竹畫蘭總是流露意趣性靈,審美尺度跟工整艷麗的花鳥畫大不一樣了。文與可是文同,宋代名家,字畫都精,草書寫了十年不得用筆之法, 路上看見鬭蛇恍然悟道。善山水,善樹石,善人物,善花卉,善翎毛。蘇東坡說文與可的畫「梅寒而秀,竹瘦而壽,石文而醜,是為三益之友」。隨庵那幅墨竹是南 溪先生江浙老家舊藏,一九四八年妹妹帶去香港,一九六三年托人帶到台北給哥哥保存:「東坡論文同畫竹是『詩不能盡,溢而為書,變而為畫』,你看看這幾竿竹 子像不像詩?像不像字?」先生問我,也在教我。

隨庵是日本式老平房,不大,很舊,前院兩株金桂長不高,花季桂花也不盛。盆栽很多,玫瑰牡丹夏天秋天開得熱 鬧,師母親手種的。後園養了許多瓜菜,豆棚歪歪斜斜,蕭索的柳樹下圍了半圈黃泥種韮菜,種蕃茄,師母說南溪先生愛吃韮菜,吃蕃茄炒雞蛋。客廳也小,很明 淨,樊增祥寫的「隨庵」齋匾亦歐亦顏,重拙峻厚,說是戰後冷攤上巧遇買了做自家堂號。南溪先生藏硯幾十枚,都藏在書房玻璃櫥櫃裏,書桌邊粉牆上掛金冬心寫 的「硯田」兩字,漆書,豎寫,不大,沈茵舅舅送的,古拙得很也漂亮得很。還有一幅金農畫的墨梅扇片過年才拿出來掛,楠木鏡框,精緻極了。前輩讀書多,學問 大,都風雅,都會玩,高攀他們一角衣襬細心領教不難學會一層皮毛。

那些年拜訪隨庵儘管不算頻密,一壺茶一頓飯的親炙我已然受益不淺。南溪先生常常慨嘆國破 家散,寄身海隅,吟風弄月談不上,撿幾片落葉挑幾塊斷瓦消磨幾個靜夜算是福份。台北殘舊,百廢待興,人人刻苦耐勞,生活樸實極了,一碗陽春麵一個滷蛋南溪 先生和老穆和我可以走一天路逛幾十家古玩店舊書坊。老清朝的線裝書老民國的舊雜誌多極了。南溪先生相熟的字畫舖好字好畫慢慢看,慢慢學。有一回,高高一叠 扇片斗方堆裏南溪先生撿到溥心畬一張工筆設色仕女圖,蠅頭工楷抄錄了四首七絕,才八行信箋那麼小,俏到天上去了。先生一臉春光,老闆陪他高興,說是溥先生 的絕品,找了好幾天找不到,原來夾在小名家這堆小品中:「怠慢,怠慢!」南溪先生塞了幾張十元新台幣給他,匆匆把畫收進布袋告辭了。舊王孫這樣小的小畫小 字隨庵紅皮描金箱子裏藏了不少。杖頭小手卷也好幾件。還有小冊頁。山水中堂十來幅,說是溥心畬大畫不必多要,應酬筆墨多。北平恭王府時期一些工筆設色雜卉 反而稀世,真逸品。書法大的小的都矜貴,寒玉堂對聯宣紙寫的那些小對聯大半神妙,可以收,是溥先生的絕品。沈茵舅舅經手的小對聯聽說好的都讓南溪先生先挑 走。我和老穆是窮學生,半張都買不起,南溪先生囑咐我們讀的書倒是全讀了。他說中國這些老學問老情趣抽空親近一下也就夠了,時代翻新了:「你們學好外國語 文開拓知識視野最是緊要,多了謀生的本錢。老中國積弱多年,不僅洋務要辦好,西洋典章制度道德操守都要借鑑,都要在意,記住了!」

南溪先生常說溥心畬留學 德國,滿腹經綸,無奈從來甘為前清遺老,信仰理念多有局限。他說溥先生婚姻生活不暢快,心情多了幾層鬱悶,天天盤膝作畫寫字,人生悲歡離合都化為筆底風 雨,不然日子過得更難堪:「仰瞻屋漏痕,連雨垣將撲;卑濕移釜甑,朝菌已生餗。不如陶令宅,猶得伴松菊,寒玉堂詩集中感遇九首正是這樣的感慨。」南溪先生 說他沉迷溥心畬字畫迷的是溥先生新中有古、流中有源的氣韻。溥先生對學生江兆申說:「書畫都有時代風氣,要打破這種時代的束縛很難;書家中祇有一個趙孟 頫,他的小行書直可超過兩宋,直入晉唐。畫家中祇有一個唐伯虎,他的畫可以超元入宋。」一九六四我畢業那年南溪先生覓得溥先生寫的擘窠大字,土紅灑金紙上 一個「福」字,說溥先生這樣大的字少見,叫榜書,古名署書,又名牓書,宮闕門額上的大字,後來招牌書法也叫榜書。我聽江兆申先生說溥先生教他寫詩,說五言 詩要沖澹,七言詩要雄蕩,古人所以說「五言汎汎如水上之鳧,七言昂昂若千里之駒」。

教江先生寫字溥先生說榜書要「緊」,小楷要「鬆」。隨庵這幅大字「緊」 得我至今不忘。離開台灣我在南洋住了快一年,靜叔牽線讓我買到幾幅溥先生的字,拍了照片寄給南溪先生看,先生說南天還能找到這樣好的溥心畬,緣份真深。來 了香港生活漸漸穩妥,我陸續收進溥先生一些小畫,工筆仕女寫意倩影都是冊頁那麼小的小品。還有秋園雜卉,淡彩花草,工麗驚人。幾十年轉眼流逝,南溪先生起 初兩三個月還通一次信,慢慢疏闊了。沈茵說兩老年邁多病,旅居澳大利亞的千金回台灣帶他們過去長住,隨庵藏品大件的沈茵舅舅高價收購,小件的南溪先生捨不 得,都帶走了,說是留給女兒賞玩。遷澳沒幾年老先生辭世。再過一兩年師母也走了。

溥心畬字畫我賣掉了一些還珍存了一些,年事漸高,戒之在得,看得上眼的書 法繪畫儘管不少,價格已然陌生得要命,佔有慾念冷了一大截。偶爾碰見一兩張精緻的小品還是動心。友人鍾志森畫廊裏一幅于非闇玉蘭花又小又精,我喜歡,他不 賣。溥心畬這幅絹本羽扇仕女一見傾心,很想要,他割愛了。早年隨庵客廳掛過一幅跟這幅很像,依稀記得也是壬午一九四二前後的作品:「碧天時見片雲行,梧葉 風來露氣清。夜半空庭涼如水,月華團扇不分明」。民國二十八年一九三九四十四歲到民國三十六年一九四七五十二歲,溥先生都住在北平西郊宛平縣馬鞍山戒壇寺 別莊。民國三十七年一九四八五十三歲遊居杭州。民國三十八年一九四九五十四歲定居台灣。十四年後,一代才人六十八歲遊歸道山。溥心畬也是舊院落裏的舊人 物,轉眼都和南溪先生一樣不在了。追念前塵,恍如隔世,不無欷歔:「少年不管,流光如箭,因循不覺韶華換」,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