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
說年尾南洋多雨,午後驕陽忽艷忽黯,溫熱的雨勢驟來驟去。殖民時代老客棧客房陽台俯瞰天井花園,草木青葱,鳥語細碎,牆外偶爾傳來路人足音,少年往事躡手
躡腳蹓上心頭,時空交叠,今昔相融,渾忘歲月。我讀完半本潔西英譯的《魯拜集》,茶几上半壺咖啡也凉了。潔西是Jessie E.
Cadell,幾十年前中學英文老師說她英譯的《魯拜集》比費滋傑羅譯文精準得多,可惜文采稍稍遜色。老師借了一本給我讀我讀不出優劣,年紀小,程度低。
近年想找一本再讀一讀找不到。英美幾個書商朋友都找過也找不到。
上個月美國簡妮巧遇一本趕緊快遞寄來給我,說書不貴,裝幀貴,名家Roger De
Coverly手工蒼深淵穆,燙金花草瑰麗古典,傳世極稀,技藝不輸老師札納朵夫。一八九九年版本,跟英文老師那本一樣老。潔西命苦,少小父親棄養,母親
再嫁,一八五九年全家遷居印度,翌年十六歲她嫁給凱德爾,婚後七年凱德爾病逝。潔西帶着兩個孩子回英國。她學會印度文再學波斯文。體弱多病,漂泊謀生,一
度去意大利寺院掛單,到威尼斯研讀奧瑪.開儼詩作,翻譯《魯拜集》。一八八四年六月十七日在佛羅倫薩病逝,才四十歲。她生前出版奧瑪正義《The
True Omar
Khayam》,評論費滋傑羅譯文,分析奧瑪哲思。死後十五年她譯的《魯拜集》才付梓。潔西還寫過兩部小說,一部寫印度邊境故事,一部寫法德戰爭。她的奧
瑪.開儼英譯本中國老輩作家似乎不太留意。邵洵美好像提過。
郭沫若應該也知道。歷來中文譯本大半參照費滋傑羅英譯迻譯。郭沫若譯文最有名,一九二二年上海
泰東圖書局出版,我十五、六歲在亦梅先生煮夢廬裏讀過好幾遍,半文半白,絕句體裁,很好看。Rubaiyat音譯魯拜也好聽。台灣求學時代我還讀過黃克蓀
譯本,也叫《魯拜集》。還有潘家柏譯本,新詩無韻體,照英國詩人勒格蓮Le Gallienne
Richard散文詩體迻譯。林冠中新近在台北給我找到一本晨鐘版,一九七一年印的,孟祥森和陳次雲兩種譯本合刊一冊,書名叫《狂酒歌》,括弧魯拜集。晨鐘是白先勇開辦的出版社,他弟弟白先敬主持。孟祥森跟白先敬說出版社選用《狂酒歌》做書名他不贊成,說郭沫若譯的《魯拜集》才典雅,而且在中國也用開了。
白先敬說「魯拜」Rubaiyat原意四行詩,等於中國人說五言律詩,說七言律詩,不能算做奧瑪詩集集名,奧瑪素有波斯李白之稱,題為《狂酒歌》才貼切。
一九五○年代我們中學余劍虹老師課堂上忽然說起郭沫若翻譯的《魯拜集》,班上一位女同學翌日問我「魯拜」是什麼意思,辭書上查不到。我說我也查不到,譯音
而已。女同學長得漂亮,芳名帶娥字,暗合晏幾道《蝶戀花》詞裏說的「碧草池塘春又晚,小葉風嬌,尚學娥妝淺」,她的姓和名都嵌進詞裏去了。音信斷了幾十
年,這趟聽說兩個月前她下世了,害我神思恍惚,同窗昔日嬉戲的情景揮之不散。都說紅顏命途多舛,我不信,總想着她從小一顰一笑盡是春風,再大的磨難一個蹙
竦一個回眸不難化解。終歸是天意。早些年輾轉聽說她日子過得並不舒坦,又聽說她身心都不健旺,我偏偏深信她逢凶可以化吉。那天讀完潔西英譯《魯拜集》友人
古大帥來客棧接我出去吃飯,他說有個收藏家剛讓出豐子愷一幅小畫給他,畫山村人家一片幽靜,題了「賣花人去路還香」七字:「多麼祥寧的心境,」他說。「我
們都這個歲數了,求的不外花農去後那一縷餘香!」飯後臨走大帥留下一張畫了紅格子的宣紙要我抽空寫字,說是四十七格正好抄錄李日華《六研齋筆記》中一段
話:「俗事有宜急了者,有宜姑置者。了之所以安心也,置之亦所以安心也。不了又不置,終日縈懷擾擾,苦矣,究竟於事亦無益。」「大帥」是我們早年封他的頭
銜。南洋初識,倫敦相逢,一生仗義,愛當老大,友朋中誰有困難他幫誰。老家做土產生意,老太爺下世他和妹妹繼承家業,興隆發達,近年買賣都歸兒子接掌。他
和羅門從小一起爬樹釣魚,老了一起集藏文玩。大帥偏愛吳昌碩和任伯年,家裏精品不少。那天羅門打開電腦讓大帥看看上海拍賣會上吳昌碩一幅玉蘭圖,題的是
「色如美玉丰神好,香與幽蘭氣味同。庭院笙歌初散後,亭亭一樹月明中」。大帥說他家珍藏吳昌碩玉蘭圖都三幅了,一幅扇片兩幅中堂,題識都比電腦裏這幅好:
「這首七絕只剩收尾一句佳,前頭三句都不怎麼樣!」果然懂行。羅門說大帥府上庭院裏一株玉蘭一株紫薇遠近聞名,花季滿屋飄香,大廳題名玉蘭堂,東廂書室題
名紫薇花館,一個是明代文徵明堂號,一個是清代王廷鼎館名,風雅到了盡頭了。這趟我無暇拜訪,下回一定去看看那兩株佳樹。大帥更是○○七電影迷,七十年代
在倫敦集藏電影劇照一大堆,說占士邦女主角Daniela Bianchi最迷人,一九六三年《From Russia With
Love》裏的尤物,有一年他還跑去土耳其西北港市伊斯坦布爾懷舊,說是○○七電影常在那邊拍攝。弗萊明○○七小說原著大帥也着迷,十三種初版收齊了,裏
頭六部弗萊明簽了名,當年不貴,如今天價。我和羅門受大帥薰陶也讀遍弗萊明原著,也藏過弗萊明初版,東一本西一本書堆裏都找不齊全了。羅門說六、七十年代
在英倫蹲過的人品味嗜好都很像。羅門中文其實遠遠不如英文強,我和大帥喜歡的中文書他興趣不大。大帥說五十年代他迷周作人的時候羅門在追王爾德。六十年代
他迷《閱微草堂筆記》的時候羅門在追毛姆。羅門說大帥這輩子最難得的珍藏是那幅伯恩瓊斯簽名木版畫真迹,十九世紀英國最可愛的畫家、插圖家。大帥倒說早年
不多收南洋名家李曼峯畫作他最後悔。李曼峯晚年客居新加坡,我姐夫和李先生相熟,陸陸續續跟他買了許多佳作,姐姐家裏掛出來的十多幅全是外頭少見的精品。
人講人緣,畫也講緣,計較不得。李曼峯有些設色炭筆素描最稀世,中堂油彩國畫也神奇。我小時候在亦梅先生書齋裏數度遇見李先生,五官堂堂像極了徐悲鴻,難
怪私交甚篤。南洋不少老宅院都珍藏徐悲鴻南遊時期作品,羅門父親祖屋那幾幅真好。羅家老宅子也是殖民時代建築物,花木扶疏,古意盎然,天井池塘幾座仙女石
雕更見歐陸風情。老太爺生前書房保留昔日擺設,梁任公一對集宋詞楹聯都泛黃了:「小樓昨夜東風,吹皺一池春水;梧桐更兼細雨,能消幾箇黃昏」。羅家跟任公
同鄉,爺爺那輩跟梁家聽說很有些往來,書櫥裏梁啟超墨迹藏了好幾幅。羅門說他父親也愛丁尼生,光是名詩《悼念》就藏了好幾種版本。也算隔代同道,他收的幾
款裝幀和我珍藏的都很像。我家一部鑲嵌裸女裝幀的《悼念》羅門說他父親藏品裏沒有,幾次要我勻給他我不捨得:餘香畢竟難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