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1月14日星期三

馬傑偉、馮應謙﹕香港身分認同研究的時代意義




我和馮應謙日前發表最新一次的國民身分調查,隨即引起《環球時報》署名文章批評。《環球時報》被視為官方宣傳中央取態的風向標,有別於坊間輿論。近年中央媒體與個別官員,評點香港學術研究漸見高調。今次我們作為當事人,以平常心面對指摘,但同時希望透過本文,讓公眾及內地官員,了解香港學術界的運作,不要進一步損害香港學術自由的環境,並以這項研究為案例,說明多年努力,是基於學術熱誠及理念,而非出於任何政治謀略。

香港之可貴

香港之可貴,學術自由是其中一面。學者本於個人志趣,思考具學術價值的研究項目,上下尋索,以學界認可的方法,作出有效分析。多年以來,值得港人自豪的是,香港學界一直堅持學術並非為政治服務,此一共同肯定的學術道德,令香港思想多元,概念創新,在國際學術界取得驕人成就。而研究項目是否嚴謹、是否及格、屬優屬劣,香港學界自有嚴格標準。由申請經費,到學術出版,層層關卡,均有行規。學術成果進入公眾論壇,歡迎批評指正。然而,若政權直接間接的點名批評,並因應政治方針,在千百個研究項目中,抽出有違主旋律的幾個,評判其學術優劣,令學者除了關心國際學術準則之外,顧忌政治風險,若此變成風氣,將會損害香港學術自由,對人文和社會科學的打擊尤甚。國內學術界為國家、為黨服務的風氣,長年傷及人文和社會科學的基本。

1996年我回母校中大執教,當年李金銓與陳韜文兩位前輩,拿到一筆經費,研究政治與傳媒變遷,邀請我加入,負責一項身分認同調查。我在香港出生,家鄉在廣州,九七回歸前後,我對自身的本土與國民身分甚感興趣,而這份志趣,亦變成我自博士研究至今,十多二十年沒有放棄的研究重點。我的量化統計不精,於是伙拍精通統計的馮應謙進行問卷調查,自此一做16年,合作無間。馮應謙對學術研究充滿熱誠,活躍於國際學術界,集中研究普及文化,對政治活動不感興趣。這項堅持多年的身分調查,是基於其中的學術價值,研究產生的政治效果,我們無法(亦不應)控制。

不自貶也不會自吹自擂

有關此研究不夠嚴謹的批評,我們不自貶也不會自吹自擂。多年數據,我們分別撰寫多篇論文及專著,通過多重評審,發表於國際學刊及信譽良好的學術出版社。可以肯定的說,在香港既有的學術行規之下,此項研究在學術上是及格的。至於是否迎合今天中央的政策?是否在政治上及格?我們不會多想。若香港學者把心思放在政治及格的問題上,香港學界將受到深入骨血的傷害。

或許在下文我們集中談一談香港身分調查的時代意義。詢問受訪者是香港人、中國人,還是香港中國人,有評論指是偽命題,還有一些文化評論者批評這類研究是社會學家無中生有「創造」出來的身分區別(這一組問題於80年代由社會學家劉兆佳、關信基開展)。偽命題的批評,是昧於香港當下處境的獨殊性。出現香港人 / 中國人在價值觀及情感認同上的分野,有其殖民地的背景。無論社會體制、政治格局、普及價值觀,內地與香港在九七前後,均有明顯分別。當然,北京、上海的居民,其城市認同大多從屬於中國人的身分之下。然而,香港這個城市,在普世價值方面,仍與國內有頗強的分野感。所以,在九七前後,探測港人認同上的微妙變化,在學術與政策方面,都甚有參考價值。

其一是說明國族認同,並非生而有之、並非血緣關係的必然,而是一個歷史政治的過程;其二是說明身分認同的複雜性,內含多元價值取向。我們的研究之中,媒體報道集中於香港人 / 中國人的身分選項,其實只是研究的小部分,更大的部分是以24項價值特質,追查港人的自我評價,以及對內地中國人的印象。兩者印象差距愈大,香港人與中國人的認同感愈見矛盾。多年數據可知身分認同之中多元價值的消長。這方面的數字變化,既可供學者分析身分認同的內在性質,亦可讓我們細緻掌握港人的價值轉變。例如,港人對平等、自由等價值甚為緊張,亦對內地是否重視自由平等有所保留;2012年數字顯示,香港與內地的印象差距大升。這些價值差異,造成認同香港與認同中國的矛盾心理。

其三,此項調查有別於其他同類調查,當中有很長篇幅測試身分認同的情緒內容,就多項標記(如萬里長城、維港、解放軍、國旗等),問及港人有否自豪、親切、抗拒的感受。這些情緒指標,在身分認同研究領域之中,是較為創新的研究設計。除學術價值外,亦可作政策參考。綜觀多年結果,港人對國旗國歌的自豪感,自1997年後一直每年攀升,至20082010年達五成有多。當年數字較有利於愛國宣傳,《文匯報》大幅正面報道,我們亦被一些香港論政者批評為愛國打手。我們一直堅持下去,不為政治批評所動,為的是努力追蹤民情轉變,讓港人與官員掌握時代脈搏。

這個城市在這個時代所獨有

我們深知,香港人 / 中國人的拉扯,是我們這個城市在這個時代所獨有。50年前,香港人並未有強烈的本土自覺,香港人 / 中國人是個偽命題。50年後,要不香港內地化為中國城市,要不中國民主化而香港自由價值不再與國內有太大分別,到那時,香港人 / 中國人將會是個偽命題。但在九七前後這個特殊而曖昧的時代,是個不可多得的研究機會,讓我們以實證數據,記下香港身分認同蛻變的篇章。

正如馮應謙多次回應傳媒,我們會以平常心繼續進行研究。幾年後,若香港全面內地化,或內地展開政治改革,內地與香港價值差距收窄,又或內地與香港互動而創新局面,到時我們的研究設計將會失效,亦是我們功成身退之時。當然,我們期待的,是內地的民主化,而不是香港的內地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