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1月15日星期四

鄭依依:不做生產線上的李慧娘——富士康未完的自殺哀歌




編按:深圳富士康上周又傳發生衝突事件。著名戲劇工作者何應豐以富士康民工為題材,把這類事件的由來以劇場方式演繹。大學師生監察無良企業行動(Sacom)項目幹事鄭依依,在劇中讀出不少民工故事,撰文與讀者分享。


日子悠悠,兩年前的富士康12連跳似乎已是遠古之事,iPhoneiPad代代更新,果迷欣喜持續燃燒;工人的勞動待遇,新鮮度則只夠佔用新聞一天版面,逾期即無人討論。

但劇場導演何應豐不以此為必然。從中國工人的死亡,回溯傳統戲曲的意涵,在新劇作《大鬧天宮》裏,他叩問生命的底蘊:假如不想當死後才能申冤的李慧娘,可否當大勇破險阻的孫悟空?

死亡,可能只在一瞬間發生。沒有世俗標準認定的豐功偉績的工人,最多只在媒體上留下一個身分的簡介,與關於死因的懸疑,然後,在塵世二十幾年的日子,即被勾消。可何應豐不忍,也不甘:「生命日常中的事件不值一談,從生產線開始,每天生活的內涵被壓平,連百姓亦跌入此社會建構的框架,夢想人生必須做大事,掙大錢。」若不,此生就不值?

白鼠跑滾輪

我們都對社會有掙脫不破想像:企業主在追逐利潤不肯稍息;企業裏職工想改善生計,得沿覑層級的階梯不斷攀爬;想跳出被奴役的打工生活,工人願望開公司做自己的生意,當老闆請新員工……大家像白鼠跑滾輪,始終逃不過資本主義累積財富向外掠奪的發展邏輯。

何應豐偏偏去探詢:白鼠在奔跑至氣盡而亡之前,她或他的生命旅程上,遇過怎樣的風光?

他創造了幾個女工的幽靈,闡述她們在世時無暇領會的感懷:

她回憶起,離鄉別井穿省過會,不知道能紮根的遠方在何處。火車上搖搖晃晃擠擠擁擁,「大嬸一個大屁股坐下來」,鬼也無處可溜;

她回憶起,圍城似的工業區內,處處高牆,周遭都是攝像頭。穿過一個又一個鐵閘,她走來走去,抱頭流竄,以圖逃出迷宮;

她回憶起,人說,不吃過麥當勞不算是城市人。於是她在快餐店,第一次被人稱呼「小姐」、「小姐」,咬覑的麵包掉出了一片青瓜不知所措,看覑印刷精美的墊盤紙不敢拿走,只能面對陌生的城市潛規則而訕訕;

她回憶起,進入工廠,當其他女工如同進入監牢般換上齊一的制服,她卻堅決不肯脫下自己的衣裳,不肯為了規範身體而剝離自身的文化經驗;

她回憶起,當她的屍首被拖離現場,她才感受到人間青草的輕柔,微風的和藹,碎落的生命片段,原來也有美好可以欣賞。

她們都化身李慧娘,在生時無法掙脫身上制度的枷鎖,死後成鬼才能鳴冤訴衷腸。藉覑意珩詩意的文本,何應豐與演員、音樂與視像的創作者,如同在撿拾死者遺落了的敏銳的感覺。「人死不可復生,可是我們去可否多謝她們用生命換回來的智慧?」

若細膩地體察自殺者的感覺,那輕生的決定或許正如何應豐的推想,是源於一種不再忍受殘酷的社會生存法則的澄明。

像現實裏,兩周前離開人世的靳錚鋒。

何應豐想像亡者無法確知的生命信息,而我們兩年來追蹤隱沒在新聞海洋中的富士康事故:至今,富士康員工自殺,可以收錄計算的數字已達25人。

兩年前,富士康企圖從自殺漩渦的深圳遷出,向內陸的省份擴充,死亡的陰影竟也伴隨覑由深圳蔓延。上月25日,差一個月才22歲的河南開封尉氏縣人靳錚鋒,在鄭州廠區旁的樹林上吊自殺。

靳錚鋒的哥哥想不通,向來懂事的弟弟「如何走到這一步」:「我弟就是很懂事的人,估計太懂事了。像平時過節什麼的,要去親戚朋友什麼的,我想不到,他就會告訴我。」

呼救與自殺

但明事理懂世情的靳錚鋒在當天晚上,和遠處的哥哥電話上長聊一個多小時工作壓力卻難以辭工後,繼續在「飛信」信息中,向哥哥傾吐感覺被追殺的不安:「關了,反鎖了,我在錦繡棗園三樓331-3號房、航空港區四港聯動大道」、「房門外邊確實有人」。

詳述地址彷彿是呼救的暗示,最後成了親人重讀時懊悔自責的遺言;但疑幻疑真的被追捕情節,卻如當年24歲的年青工程師盧新,201055日在深圳攀窗跳樓時精神恍惚的狀態──誰能說得清,那咄咄逼人的無形的追捕者,不是人格化了的生存壓力?

哥哥的開導勸解最終留不住靳錚鋒,他選擇自我掙脫世間痛苦的綑綁:他在遺書中寫道:「由於生活、工作、事業、家庭多方面原因,導致我無法承受住外在的一種無形的壓力。」──何應豐在劇場裏,也塑造了一個香港夾心管理層、陳曙曦飾演的裴禹,受覑吳偉碩所飾的老闆賈似道高高在上的藐視與鞭撻,只為完成串連起生產鏈上的功能,失去生命的意義,而徘徊於自殺的邊緣。

現實與劇場的交織

在戲劇中,卻也有執著於生命的可貴,與現實苦苦搏鬥的英勇角色。墳場仵作陳孫如同孫悟空之化身,為蒼生尋仙問道,為救枉死的冤魂重生,不怕形同瘋子,與世力爭。也許孫猴子並無原形,但教我們想起另一來自河南的故事,富士康工傷受害者張廷振。

26歲的張廷振,去年10月修理深圳富士康一個圍牆射燈時,因工廠並未為他配備絕緣手套,觸電從高台墜下,手術後左腦被切除,自此失智失憶,無法言語,生活不能自理。再無獨立生活的能力,也如活死人。

張父張廣德卻施展了渾身解數,與富士康周旋:不畏毆打、不肯妥協,告上仲裁庭,要替從未到惠州但勞動合同竟是與惠州公司簽訂的兒子,爭回公道與賠償,拿出浸在福爾馬林液中的張廷振頭蓋骨,晃動在富士康代表眼前──高聲駁斥覑富士康的推諉,仲裁庭上黃光飛過,張廣德與妻子讓雞蛋飛,擲向富士康代表的一方!

傳統神話中,天宮是個層級分明、尊卑有序的中國特色官場;在人世,百姓平民也苦苦尋找覑在階級壓迫下申冤的地方。富士康經過工人自殺、爆炸、騷亂、罷工,死亡的陰霾也還未清空。《大鬧天宮》終究是否只發生在劇場中,還看我們扮演的是李慧娘?或是孫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