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1月20日星期日

四維出世:明年今日




事忙,沒有第一時間看fb或報紙,編輯小姐給我電郵問:「有沒有興趣寫大島渚?」我意識到,唉,又走了一個。

根據我對大師下的定義,只餘下EriceGodardHerzogJancsoKiarostamiMalickResnaisTarrWajda了,真是10隻手指數得晒。金基德還未過得了獨特的美學語言這一關,所以只能算半個。

去年一月的這個時候,很不甘心的悼念了Angelopoulos,想不到一年後就是大島老師了。在大師們相繼老去停產或離去,而又沒有新血夠資格補充的年代,當真的可以宣判:電影的死亡(The Death of Cinema)。

發覺什麼叫innovation

認識大島渚的電影,是1984Orwell啟示的年代,他是香港國際電影節的專題導演。當年登場的首映是《戰場上的快樂聖誕》。David Bowie跟坂本龍一的cast,眼球當然會被吸引過去,可是愛屋及烏的延伸,才真是大開眼界。其後斷斷續續的補看大島的其他作品,當真發覺什麼叫做innovation

他的首作《明天的太陽》是部7分鐘的彩色短片,卻充分表現了他的才華。這一部是串聯了日本電影類型戲的showreel,可是他的mise-en-scene,流水行雲,節奏氣定神閒,完全預示了一代宗師的氣度。

首部中篇《愛和希望的街》雖然只有62分鐘,卻跳出愛情故事俗套的框框,挑戰故有男尊女卑、嫁個有錢人的fantasy,透視出女尊男卑、跨階級兩性關係之不可為。故事的尾聲,窮小子回到自己藍領的低下層卻釋然,富家千金買回鴿子,到天台釋放給資本家的哥哥射殺,解放了窮小子的罪孽,苦澀之餘不失希望。

首部長片《青春殘酷物語》更不用多說,拍的時候只有28歲,將性、暴力、權力、政治有效地串連,realize佛洛伊德的理論。

同年拍成的《太陽墓場》又是另一個示範。2.35闊銀幕構圖、panshot之啜核,不在話下,最特別是慢板flamengo的結他音樂配以遠景大wideshot的決鬥殺戮場面,疏離效果出眾,眾人的超大頭冒汗而迷惘的特寫,預示了太陽族的死亡。

同是1960年拍成的《日本的夜與霧》,與雷奈的《夜與霧》遙相呼應,標誌着他驚人的創作力。他用舞台劇演員走位的方法,融入長鏡頭移鏡的調度,全片只有45個鏡頭,平均長度兩分半鐘。讀法律及政治歷史出身,要訴說公義,最好的宣傳,還是要回到藝術裏去,轉化成永恆的論述,透視人性變異的危機。

1962年的《天草四郎時貞》,又是一個題材的突破,怎會想到拍江戶幕府時期的基督徒叛亂的?背後的答案,必定是學識與毅力。基督農民群起反抗德川大將軍,宗教自由,對抗建制,不言而喻。

1966年的《白晝的色魔》透示罪惡的根源,光天化日下的罪行,可以視而不見,這樣的電影在日本的歷史和社會中,饒有深意。

1967年《忍者武藝帳》,另一部看到人目瞪口呆的電影,準是受Chris Marker作品The Pier的啟發,卻又有轉化。電影是以漫畫的硬照為基礎,配以聲效、旁白拍成,全片黑白(當然,日本漫畫是黑白的),能量竟然可以撐到135分鐘,又一次破格的示範。

同年的《日本春歌考》,又是一部電影的教材。以鹹濕歌、粗口歌融入電影,拍到如詩如夢,亦透視了日本社會及學運的面貌,當然非彭浩翔之流以低俗為賣座噱頭的可比擬。

1968年的《絞死刑》,一部存在主義式的荒誕電影。韓裔的主角在絞刑台上奇蹟地生存下來,可是生不如死,一幕幕揭示日本欠下大韓民族的債。

1969年的《新宿小偷日記》,雅賊的特寫,由罪惡的揭示者變成罪惡的參與者,繼而戀上罪人,斯德哥爾摩症候群,日本社會的反省。

同年的《少年》,又是罪的延伸。罪的家庭,罪的教育,最後在北海道的雪地中完成救贖。比譚家明的《父子》,不知高出了多少層次。

1970年的《東京戰爭戰後秘話》,英語名字是Man Who Left His Will On Film,一語明志。

1971年的《儀式》,用紅白二事,透視日本的家庭權力結構,新一代怎樣擺脫舊一輩的影子,卻又會變成又建制的巢臼。

《感官世界》與審查制度

說大島渚,當然不能不說1976的《感官世界》。首次邂逅無刪剪版本,是四分之一世紀前在巴黎的電影院,露骨的場面,連法國人也看儍了眼,直到銀幕上有一隊皇軍從男主角身旁操過,我才恍然大悟。這不單是一部情色電影,更是一部反軍國主義的電影。在戰爭的狀態中,阿部定如何在又老又弱又性無能的男性社群中解放自己,一對男女從逃避到沉溺,繼而變異。最重要是導演從昭和年間的真人真事中審視這事件,性愛場面只是現實的描述,不是對人性的剝削。從此我十分反對電影的審查制度,censorship令人錯讀作品,寺山修司的《上海異人娼館》也是同類的受害者。

曾經嘗試在中學選播《感》片,遇到粗暴的阻撓,戲裏戲外都是一場戰爭。其後還是在高年級播映並導讀了此片,反應非常正面。導演信任觀眾,老師信任學生,原本是十分簡單的道理。

1978年的《愛之亡靈》其實是後續,時間是1895年,明治維新年間,甲午戰爭之時,一個關於入侵與贖罪的故事,時代背景不是偶然的。

1983年的《戰場上的快樂聖誕》,如果同性戀是禁忌,那麼私人的罪大還是國家的罪更大?採用英日兩個民族的異端代表為主角,假若用Rene Clement的埋葬遊戲對照David Bowie的被埋5呎土下,誰在玩forbidden game

1986年的MaxMyLove再次突破禁忌,探討人獸之間的情慾。Charlotte Ramplingcast,不作二人想。

1999年中風後完成的遺作《御法度》,仍然指揮若定,氣度不凡。情慾與權力,是有雞先,還是有蛋先,誰影響誰,還是不斷互相影響?

超越肉身昇華物外

80年的生命,41年的創作生涯,以67歲之齡息影可算是太早,可一生挑戰禁忌,卻又不止於禁忌,超越肉身,昇華物外,遺下52部作品傳世,穿梭時空,已然無憾。

只是,明年今日,別要再寫第3篇悼辭就好了。

大島老師,一路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