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1月26日星期六

鄒崇銘: 深港同城:屬於誰的融合?




最近到強國走了一圈,大家都在熱讀/熱話的書,名叫《舊制度與大革命》(圖),據說是十八大之後,最高領導層推薦大家看的。不過那已是160年前托克維爾的舊作,探討法國大革命爆發的社會基礎。路易十六大興土木、經濟急速增長,恰恰亦是矛盾最尖端、民怨最強烈、一發不可收拾的年代。鑑古知今,中央領導人一貫的思考模式。

內地的朋友評說,這本書的描述和現時國內情不太相似。十八世紀的法國仍是農業社會,還未踏入現代化的門檻;當代強國雖有8億農民,但已經是工業大國、世界工廠,問題主要出在城市工人已非農民身上。言猶在耳,便得悉廣州環衛工人罷工,城中鬧得熱烘烘的。

法國1789:增長激化矛盾

對此我倒有不太一樣的意見,雖知這本書乃寫於1856年,正是第二帝國急速工業化的年代。托克維爾開宗明義提出的詰問,是為何舊皇朝的一切封建官僚惡習,在數十年後乃悉數保存甚至變本加厲?鑑古知今,這其實同樣是作者的終極關懷。

有趣的是,書中亦有不少篇幅討論中央地區關係。隨覑貴族體制的沒落,中央官僚專制力量的伸延,只有少數地區勉強維持議會自治。這些省份把大量地方財政用於搭橋修路,試圖搶佔新興的全國市場。但在沒有民主選舉之下,地方議會卻淪為特權階級分贓的場地。「人們常常花費金錢使通向城堡的道路更舒適,卻不用來使市鎮或村莊的入口更方便。」



巴黎1848 - 地產霸權元年

筆者最近倒是在看另一本關於第二帝國的書——大衛哈維的《巴黎;現代之都》(按)。路易拿破崙在1848年民眾革命後伺機奪權,但在欠缺民意基礎之下,亦只能通過大興土木來支撐經濟。在18501870年期間,法國鐵路總里程由不足2000公里,大幅提升至逾17,000公里;還有聞名的奧斯曼方案,將巴黎的舊區夷平,換上筆直的林蔭大道,即令巴黎住宅價格大幅茘升。

奧斯曼所推動的巴黎空間全面改造,乃是歷史上首次通過城市化和大型基建,吸納過剩的資本與勞動力,化解政治經濟危機的嘗試——儘管它只是將危機拖延而非解決。一點也不誇張地說,這正是百多年來蔓延全球的地產霸權的起點。1850年代的巴黎、19502000年代的美國、1990年代的東亞,不同模式的地產霸權,均經常被哈維並列對照。

然而,由此第二帝國陷入地產霸權的泥沼,不能自拔。為了支持龐大的基建開支,只有賴與金融資本的緊密合作,藉此吸納市場上過剩的資金和勞動力;而為工人提供大量建築崗位,則成為爭取民心的主要工具。但問題同樣在於,當基建工程一旦緩慢下來,則就業問題便即時呈現;通過中央集權推動房地產,亦造成利益分配的高度不平均;大規模的拆遷重建,令巴黎市民積累巨大的反政府情緒;市中心日漸被外來中產和遊客佔據,則進一步搗破「集體回憶」。凡此種種,皆為短暫繁華昇平種下急速衰敗的禍根。

基建運輸:為誰建造?

猶記得以往曾澍基教授提出「困籠經濟」,指香港資金工種大量北移,香港則面臨產業空洞化的危機;現在則恰巧形勢逆轉,2003年後強國雄厚的消費力大舉南下,從數千萬的豪宅到數罐奶粉,統統有殺錯、冇放過,港人連在銅鑼灣食碗麵也成為歷史。最近披露蓮塘口岸的文件,又再驚爆港府早已假設到2030年,深圳居民可免簽證來港。試問香港如此狹小的市場(從住宅、舖位到醫院脇位、學位……),又如何承受13億人民的消費欲望?

從特區政府來說,同城化的「政治意圖」固堪玩味,但鞏固階級特權的「利益動機」卻更鮮明。施政報告中的新界東北、洪水橋、邊境禁區以至元朗南、錦上路、東涌新市鎮……涉及中港融合成分的固然有五成,但涉及區內新舊地主的暴利潛力、剷除在地弱勢住民則有十成!套用哈維的核心概念,可稱之為「掠奪性的資本累積」。環顧三任特首施政,說穿了皆只能借助金融地產炒賣,「打腫覑臉充闊佬」;唯一分別只在於:繼續吹大泡沫,還是不慎將泡沫弄破。妄想以市場方式解決住屋問題?不如改由四叔當特首好了。

哈維曾經提及類似「摩廈詛咒」的理論:當一些高聳宏偉大樓落成之日,便是所處城市經濟破產之時(想想1997年吉隆坡雙子塔、2010年迪拜全球最高大廈哈利法塔……)。這種關連看似「丁蟹效應」般荒謬,但其實蘊含了地產霸權的重大玄機:從地產開發到投入市場往往需時極長,短期市場供應的彈性則極低,因此它注定是投機性的行業,囤積空置則是必須的步驟。與層壓式推銷如出一轍(Ponzi scheme正是哈維常用的名詞),當大量資金被吸引進來後,做出令人驚歎的摩天大樓,往往已是這場遊戲終局之時。

而在此過程中,基建運輸則扮演覑舉足輕重的角色。這些花費龐大的公共開支,總是以公眾利益作包裝,但最終受惠的卻唯有土地擁有者。特區政府看似需要土地收益支撐庫房,但巨額收入最終還不是通過「基本工程儲備基金」,回饋挖岩洞、人工島的開發成本之上?再看鐵路發展策略檢討,「港深西部快速軌道」、「北環線」固然難說是否合乎營運效益,也不問為港人帶來多少發展機遇,但沿線新舊地主首先得益,內資可繼續大舉南下炒賣,則是不爭的事實。

優勢產業:誰的優勢?

不無荒誕的是,160年前巴黎的建築工人,儘管買不起親手興建的豪宅,卻對米飯班主奧斯曼愛護有加。地產霸權迷人之處,正在於能帶動一大串產業,營造出歌舞昇平的浮華景象。問題是一輪大興土木過後,是否被迫繼續開發新的項目?只能在地產泡沫之上,吹起更大的地產泡沫?

因此地產霸權勢不可擋、十大建設如火如荼之際,前朝還是拋出所謂六大產業,反倒新一屆政府不見如此「大有為」。自不待言,所謂優勢產業只是一面旗幟,不見任何實質內容,唯一路人皆見的活化工廈,不又是回到土地擁有者利益之上!無疑規劃上如有較合理的佈局,紓緩尤其是新界北的經濟和就業困厄,本是應有之義,但問題是每當新的產業政策出台,卻依舊盡向議會功能特權階級傾斜。環保園門檻極高令中小企業卻步,環保產業仍在自生自滅;醫療產業令原已不足的醫生更加供不應求,讓醫生更肆無忌憚地攫取壟斷租值,但整體產業的容量沒有提升,反而質素不住下跌……

問題顯然更在於六大優勢產業的根本思路,主要是從中港融合的角度出發,讓香港的服務業「走出去」,但對本土經濟,特別是就業的潛在貢獻,卻是空白一片。如此產業政策不但無助本土發展,反會加速資金人才外流,香港服務業盡變成「前海服務業」,香港粵劇亦僅剩下「私處Xiqu」!假如中港融合只是純粹市場經濟的作用,這原來是沒有什麼可爭議的,但一旦動用公共資源推動,那便涉及政策干預和導向的問題,很容易變成分餅而不是做餅的遊戲。

那些信奉「無形之手」的經濟學家,皆深明大集團最擅長影響決策過程,其實在強行製造僵化的政策界限,甚至不惜把原來的中小企趕絕,自上而下將原有社區和經濟活動剷除,從而獨享單一的壟斷特權,攫取極為豐厚的租值回報——這到底是所謂自由市場典範,抑或第二帝國官僚專制統治呢?

:筆者上月在序言書室舉行讀書組,內容將在短期內輯錄成書,暫名《環球金融.地方智慧:大衛哈維近作選讀》,嘗試對地產霸權提供主流以外的另一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