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1月26日星期六

阿果﹕由阿燦到老表 ——中港矛盾與文化認同




「做《老表,你好!》喇,快一齊睇!」在茶餐廳,我轉身抬頭,只見鄰桌八人,目光一致,緊盯電視。瞥見他們的雀躍神情,我面紅



近幾年,對於抨擊TVB劇集,我和許多香港人一樣,不遺餘力——製作求其(圓明園竟被八國聯軍所眦)、劇情犯駁(技窮得只剩下偷聽一招)、演員不濟(又徐子珊?又鍾嘉欣?)……批評理據,多不勝數。然而這一齣《老表,你好!》,卻令香港人如我,有所改觀。



毫無疑問,《老》劇貼近城市,演員新鮮,對白有趣,觀眾看得開懷,笑得暢快。諮詢facebook好友,喜愛此劇的,不在少數。然而好看歸好看,批評聲音,依舊不絕於耳。傳媒報道,播映兩周,《老》劇投訴,已逾二百,內容包括誤導觀眾、深化中港矛盾、醜化香港人、美化大陸人等。然後,主角郭晉安、王祖藍被罵,劇集監製被滋擾,坊間甚至流傳劇集會被腰斬。與此同時,內地觀眾同樣不滿,箇中原因,卻是「醜化大陸人」。一齣電視劇,得罪兩群人,這場「中港矛盾」,自相矛盾,值得解構。

矛盾的表層,在對劇集角色的不同理解。香港網民說,劇裏的內地人,講究和諧,溫文有禮,明顯扭曲事實;內地網民說,大陸人被描繪為不守秩序、難以就業的邊緣人,有醜化之嫌。這種詮釋上的差異,從沒客觀標準。要理解,或可由歷史入手。因為《老》劇,我最近重看無铫陳年劇集《網中人》。這齣劇當年大受好評(1980年代最受歡迎劇集第二位),當中由廖偉雄飾演的「阿燦」,深入民心之餘,更成往後廿年港人稱呼內地新移民的代名詞。

阿燦與蔡芯 角色命運逆轉

這星期每晚,我先看老表,後看阿燦,比較兩者,瞠目結舌。如果《老》劇是深化中港矛盾,那《網》劇的取態,無異向大陸宣戰。劇中阿燦本質不壞,但卻明顯低港人一等——衣著破爛,老套過時;吃飯時用手進食,嘴邊黏滿飯粒,又愛高談闊論;毫無儀態,言談粗俗,不懂坐覑如廁,又不畄廁;欠缺學識,卻夢想發達;曾為打賭而鯨吞三十個漢堡包,又曾偷渡、偷竊、搶劫,最後鋃鐺入獄……《網中人》的角色描寫,貼切反映當時香港人對新移民的觀感:調查顯示,當年七成觀眾同意劇中的阿燦,能夠代表現實中的新移民。

三十年後,角色命運,已然逆轉。由王祖藍飾演的蔡芯,縱然廣東話不純正,有時缺乏公德(胡亂泊車、粗聲粗氣、亂過馬路),但其日常生活,以至社會地位,卻與港人分別不大——穿緊身衣、gel頭、熟諳廣東歌、性格機警。有時他的地位,甚至凌駕港人:其父初來香港,就批評住宅太小,唔住得人。蔡芯這個內地角色,既是阿燦的變奏,但港人在他父子倆面前,又宛如「港燦」。倒映港人集體憂慮、內心掙扎的角色描寫,未必加深中港矛盾,頂多是讓香港人心情矛盾而已。

然而,要理解電視劇與中港矛盾的關係,單純判斷劇集角色是否醜化,並不足夠。更重要的,是追蹤電視劇與文化身分認同的關係。也就是說,劇集是否令兩個群體發現、認同自己各自對立的身分。

《網中人》之所以經典,全因為它的誕生,有時代背景,有歷史啟示。劇集於1979年拍攝,當時香港正值移民潮高峰,每十二個香港居民之中,就有一個來港少於三年。這批新移民引起社會大眾關注,甚至被視為社會發展一大威脅。香港人認為,他們既搶佔房屋,競爭就業,又會引起罪案,令人心惶惶。在這個社會背景下播放的《網中人》,結果喚醒了本土意識。

身分建構四階段

馬傑偉事後分析,這個由電視媒介主導的身分建構故事,有四大階段:一,社會上出現了生活方式有明顯分別的群體(行為「正常」的本地人與「不守規律」的新移民);二,大眾傳媒將兩個群體於生活及行為的差異納入創作,生產成文化商品(如《網中人》);三,文化商品為大眾提供兩個群體的「公眾面譜」(新移民就像阿燦;程緯則代表香港人);四,劇集角色的「公眾面譜」深入民心,便反過來影響大眾的生活方式。

未看《網中人》,香港人只是偶爾察覺,身邊有些人似乎比較落後,比較老套,與自己有點分別。但看完劇集,歷經上述身分認同建構的四大階段,香港人發現並肯定自己身分,同時排擠新移民這個「低人一等」的群體。電視文本的主客關係,就此轉化成扣連兩種身分的社會關係。

三十年過去,這個故事,逐漸改寫。近年許多人察覺到,一股本土意識,正連同反中情緒一同膨脹。這兩種意識的建立,仍然遵照故事的四大階段而發展,但媒體的角色,已然扭轉。故事之初,我們先從生活上的不同場所,如火車車廂、醫院產房、大型商場,窺見另一群體的存在;這些經驗及後經過媒體整理,生產各類與之相關的文化產品。不過這個年代,參與文化生產的媒體,卻由電視這種大眾傳媒,變成網上新媒體;反映群體經驗的文化產品,也由《網中人》,變成大陸人隨處便溺的照片、改圖,甚至惡搞歌曲;這些在網上廣傳的文本為大眾提供了外來者的公眾面譜(蝗蟲、無儀態、搶資源);公眾面譜的形成與流傳,又再次影響了本地人對外來者的觀感。於是,兩種對立的身分,由此形成。

撥亂反正 功能在於維穩

時至今日,電視劇集與身分認同,距離漸遠。《老表,你好!》中牽涉兩地人的劇情,如導遊珍、D&G風波,充其量是慢幾拍地將矛盾呈現觀眾眼前,然而電視觀眾,卻老早毋須靠這些場面來肯定自己的生活經驗。再三分析,《老》劇及如今的電視媒體,反而隱約以新角色介入身分建構過程。當對立身分因新媒體文本及其「蝗蟲面譜」而逐漸成形,《老》劇在呈現群體對立之餘,卻反覆滲入「和諧」、「共融」等元素——蔡芯的口頭禪乃「和諧,我會學習的」;劇集中港角色的分歧,也隨覑劇情發展,日漸消減。《老表,你好!》的文化意義,在於「撥亂反正」,調整制衡。



由建立對立身分,變成排解兩地糾紛,大眾電視的文化角色,早已伴隨經濟、政局環境更替,有所改寫。當去年充斥政治隱喻的《天與地》被內地封殺,我們就已察見電視媒體的局限。於是這一年,《老》劇不單無傷大雅,不涉敏感,更反而試圖紓解矛盾,拆眦對立。用內地的語言來說,它的功能在於「維穩」。

不過,無論大眾媒體角色如何轉變,不變的是,升斗市民始終期望政府可以做鱓。《網中人》播出後一年,政府宣布取消抵壘政策,限制移民;至於《老表,你好!》播出的這個星期,吳克儉呼籲港童接受跨區上學;高永文向本地母親保證奶粉供應;梁振英希望青年去外邊打天下,騰出更多位置……



這個年頭,觸動港人神經,加深中港矛盾的,似乎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