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荔帶了周作人一張小字給我看,早年她的老師申石初先生給的。六行舊箋泛黃了,鈔錄劉獻庭《廣陽雜記》談為學之方,說為學先須開拓心胸,廣闊識見,然後貫
通古今興廢沿革禮樂兵農之故,心知其事,庶不愧於讀書:「若夫尋章摘句,一技一能,所謂雕蟲之技,壯夫恥為者也」。箋上無上款,不鈐印,署知堂二字,該是
順手鈔鈔玩玩而已。申先生說是知堂一位學生的舊藏,申先生喜歡,要來了。
還
說周作人《立春以前》收〈廣陽雜記〉一篇,裏頭引了這段話。龐荔拿去裱了裝進小鏡框,很雅緻。知堂小楷從來閑適,蘊隸意,帶率真之趣,跟他的文章一樣平和
沖澹。劉獻庭字繼莊,清代學者,北京人,十九歲南游,歸隱蘇州洞庭山。學術以經世為主,徐乾學聘他入館修《明史》,參預編纂《一統志》。愛游歷,治地理
學,精音韵,跟過蜀僧大悅湘僧虛谷問等韵之學,著《新韵譜》。著作多散佚,傳世僅《廣陽雜記》。周作人〈廣陽雜記〉一文民國三十三年除夕寫,說十多年前聽
亡友餅齋說劉繼莊,極致傾倒之意,自號掇獻以誌景仰:「因求得其所著廣陽雜記讀之,果極有意思」。龐荔說申老師那時候借出《立春以前》要她讀,她少年,讀
不出味道。去年借了我家這本回去讀,讀懂了,也着迷了,找齊知堂舊書一本一本讀,申老師當年漫說知堂的神情一一浮上心頭。周作人文章欺人,歲數不夠讀不出
好處。歲數夠了摸得出一些深意,驚覺小品文可以寫得那樣寡慾,那樣無為,真清靜。知堂好像還不甘心,《立春以前》後記收尾說:「說到文章,實在不行的很,
我自己覺得處處還有技巧,這即是做作,平常反對韓愈方苞,卻還是在小時候中了毒,到老年未能除盡,不會寫自然本色的文章,實是一件恨事。立春之後還未寫過
一篇文章,或者就此暫時中止,未始非佳,待將來學問有進步時再來試作吧。」這段話流露老先生的心事:「處處還有技巧」是不好的。六十五歲之後我慢慢悟出這
個不好。七十歲了我忽然討厭文章分段,覺得分段也是技巧,也是鋪排,也是心機。棄掉分段興許棄得掉半層技巧。想到那裏寫到那裏一段到底,文章興許自然些,
本色興許出得來。試了好久了還在試。中毒太深,筆尖太油,一段到底落墨太花還真到不了底,還要費些心思約束才拿得出手。可是約束又是技巧,又犯忌了。文章
實難。幾十年前我住西摩道一幢舊樓底層,門前空地寬暢,舊住客留下許多盆栽都荒廢了,我和老穆清理半天又種了些花木,花農海叔給我添置好幾盆雜卉,一再叮
嚀不可過份修葺,稍稍清除落葉枯枝,夠了:「剪刀傷樹,切忌多用,」他說。「花木天生天養,人工干撓,天理不容!」老穆聽了歪在安樂椅上點一支烟笑得自
在:「花木如此,文章亦然,知堂老人一手清淡小品莫非也是天生天養?」那時候龐荔十七八歲,清麗出塵,杏廬先生常說微微淡妝一定更見嬌態。沈茵一聽白了杏
廬一眼說:「真是俗物,難怪您老四六駢文寫得那麼好!」杏廬先生從來不讀周作人。申石伽先生倒是知堂迷,家中書架一排文集初版,本本紅筆小字眉批,龐荔說
《立春以前》批得最滿。這本書書名好,我喜歡,去年出的一冊文集題為《立春前後》,連封面都求清素,借家藏張大千一九五八年淡彩玉蘭圖襯底,古舊可人。我
家這本《立春以前》也是初版,黃少東給的,中華民國三十四年一九四五八月上海太平書店發行,發行人是陶亢德,編輯部歸柳雨生主持,陶亢德做出版的故事我聽
慣,徐訏先生跟他熟知道得多。柳雨生是柳存仁先生,亦師亦友的故交,我問過柳先生太平書局的事他說得不多。那些年柳先生來香港我們常常見面聊天,有幾回宋
淇先生也在座。柳先生愛說宋先生父親宋春舫軼事,說老太爺珍藏洋書甚富,說我集藏西洋舊書只算晚輩的晚輩了。還說錢鍾書先生早年有詩贈宋淇先生,收尾那句
「疏鑿詩中慚出手,君家緒有茗香餘」說的正是宋春舫。錢先生贈宋先生那首詩收進《槐聚詩存》裏,有台灣版,楊絳先生鋼筆鈔本,很漂亮,台北林彥廷寄了一冊
給我,詩的題目是〈贈宋悌芬君索觀談藝錄稿〉。宋先生英文名字Steven,音譯「悌芬」成了宋淇的字,典雅極了。老輩人有學問,悌芬比斯蒂溫、史提芬高
出千倍。有一回宋先生聊起英國演莎士比亞戲劇的老演員,說是吉爾古德John Gielgud和奧利維爾Laurence
Olivier最了不得,吉爾古德演理查二世大紅,奧利維爾演漢姆雷特聞名,唸白一個嗓音宏亮,一個抑揚頓挫,後無來者。柳先生說他早年在倫敦劇院都看
過,確是氣派。奧利維爾我只看過電影版莎劇。吉爾古德舞台莎劇看過一次。兩人都淵博,都愛藏書,倫敦舊書店幾位老闆都替他們找過書。老威爾遜說吉爾古德藏
書最富。他九十六歲逝世後不少藏書流入書市,我買到他的一本英史大事小編《1066 and All That: A Memorable
History of England》,貼他的藏書票,簽了名,底下另兩行字:"With many nice wishes(and special
reference to Richard II !). Christmas
1930"。一九二九到一九三○吉爾古德在倫敦演完漢姆雷特演理查二世,處處佳評。理查二世十歲繼承王位,朝政由叔父操縱,成年親政魯莽無能,堂兄弟糾集
貴族勢力把他廢黜監禁並自立為王,稱亨利四世。《大事小編》寫這頁歷史配插圖畫理查二世坐在台階上托腮沉思:「坐在地上講講捲心菜的故事難道也不行?」這
本小書一九三○年十月初版,十一、十二月連印六次都售罄,吉爾古德這本是第六次印刷了。我集藏英文舊書多年,萍飄蓬轉,聚散無常,早歲的蒐集搬一次家丟一
大堆,晚年剩存的不外名家裝幀版本,偷閑賞玩,讀完再讀,桑榆暮景意外多了幾分愉悅。這些書傳世稀少,來價不菲,香港天氣偏濕,防潮防霉格外費力,龐荔老
穆他們來我家玩偶爾替我拂塵上蠟打磨,說是天底下最有趣的遊戲。老穆粗手粗腳,我不放心。龐荔細膩,照料古董珍玩有素,知道輕重,典籍經她呵護容光煥發,
更見雅緻。都是些英國炫麗古風裝幀,歐美書肆存貨不多,碰上一部愜意的不容易了,連李儂都說一年半載找得到三五部已然慶幸。她懂行,集藏早,幾十年前倫敦
紐約坊間精品歸了她的真不少,價錢也遠遠沒有現在貴。近年她在編圖錄,一部一部拍照寫說明,也許很快可以出版一冊藏書著錄了。自家藏書編著錄申先生晚年編
過,沒有出版,身子不好精力不濟擱了下來。申家三四十年代在上海陸續收進上好的新舊洋書,來了香港五六十年代還在收,看著錄初稿書目都三四千部,初版很
多,作家簽了名,名家裝幀也不少。申先生說他跟英國美國舊書商通信甚勤,上海還有一位英國老師教他選書,抗戰末年老師舉家回英,整批藏書全賣給申先生,裏
頭桑格斯基、扎納朵夫精裝數量不少。我熟悉這幾位裝幀家也是申先生教的:裝幀工藝工序申先生懂得不少。龐荔說申老師的英文藏書後來中環一家洋行大班的太太
買走了,蠻貴的。這些事申先生病榻上跟我們提過,杏廬和我都勸他出售,難得那位英國太太愛書讀書幾十年,還收藏青花古瓷,爺爺是作家,名字不記得了。我這
代人幾十年做書奴,回頭數一數前輩,書奴還是不少。知堂說他曾經以看書代替吸烟,也曾經以寫作代替看書,說紙烟吸過化為烟雲,書看了大半忘記,做文章是白
紙上寫黑字,「總是可以留存得住」。留存,其實還是印存在書裏:還是書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