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2月2日星期六

安裕周記﹕收編




《一代宗師》的資料蒐集極為細緻,北腿南拳口訣心法都亮出來,葉問出征前夕嶺南拳師上門挑戰,劉家勇的是貨真價實洪門正宗,鐵線拳虎鶴雙形講究力貫橋手,因此劉師傅一雙前臂粗逾桌腿。劉家勇家學淵源是劉湛後人,劉湛是林世榮弟子,諢號「豬肉榮」的林,其師就是黃飛鴻。《一代宗師》裏的功夫套路名目繁多,詠春洪拳形意八卦八極,都是師出有門的真材實料。電影講的是民國年間舊事,五十年代初宮二的宮家六十四手葉問的詠春一線天的八極拳流落香港;電影到後來兩次出現同一張照片﹕葉問安坐中央,其右站著一男童,我猜男童便是其後震驚世界的李小龍。
 
這些都是事實。一九四九年後大陸逃難香江的不僅是江浙上海富豪,還包括功夫宗師。南下,是因為北方沒有他們的世界,中共建政後,各門功夫慢慢隱退下來變成「武術」。擅於擒拿跳躍的北方功夫變成萬宗歸一的「長拳」,南方的埋身肉搏歸納為所謂「南拳」,太極簡化為簡化太極,陳楊吳各家都大隱隱於巿。對中共而言這是收編,浸浸然有《史記.秦始皇本紀》所言「收天下兵,聚之咸陽,銷以為鐘鐻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廷宮中」影子。
 
電影說的是史實。一九四九年前後來港謀生武人不僅葉問,黃飛鴻妻子莫桂蘭亦在港授徒,時空從四十年代橫跨到二十一世紀。六七十年代香港有中國國術總會,普遍被認為是親台組織,每年雙十,國民黨在港黨報《香港時報》頭版必是「薄海歡騰四海同心」的各界敬賀聯名廣告,中國國術總會及大量武館名列其中。華探長則是國術總會主要成員,盛傳李小龍與劉大川私下比武,便是在當時探長鄧生的新界別墅舉行。《香港時報》早已沒入歷史,大學圖書館也許留有檔案,有心人不妨一找,到時可循《一代宗師》的光與影尋找另一段香港因緣。
 
改列修編各範疇如一
 
中共對武林的改列收編,在其他範疇亦如一。這是服膺統戰和管理的需要,尤其是武行更是眾矢之的,弄不好這些拳腳無眼的往往是政權不安的由來。於是各門各派都得刀槍入庫偃旗息鼓,要麼改祖歸宗成為長拳或南拳的一分子,在毛澤東的「發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大旗下美其名為「人民武術」。南北各家功夫褪化為近體操而不重技擊的「武術」,互相套招的「對打」而不是實戰。逃出竹幕的師傅來了香港以至世界各地,把誓死力保之下的薪火相傳,詎料這一走之間,竟在香港開枝散葉。迨至七十年代初,葉問門人李小龍播揚歐美,倒過來成為中共進入聯合國、尼克遜訪華帶動的中國熱其中一根支柱,開足了歷史的玩笑。
 
統戰收編是中共從與國民黨鬥爭煉成的法寶,前幾天成為香港新聞熱話的全國政協,毫無疑問是統戰利器。歷史並非到了一九四九年中共建政才有政治協商,而是早至一九四五年的國共兩黨重慶談判,毛澤東到渝城與蔣介石談判得出《雙十協定》,議決召開政協會議,共商國是。當時大陸百廢待興,可國民黨雖挾二戰得勝國身分,由於黨紀不彰,接收大員變成「劫收大員」,聲名臭不可當。中共則如日方中,這場政協會議未開勝負已分,會議在一九四六年一月舉行,總共三十八人參加,其中國民黨八人、中共七人。會議開了二十一天,百般折衝,通過和平建國等五點綱領。
 
這是中國近代史上最各懷鬼胎的會議,國共都帶著自己的盤算開會——國民黨準備靠美援把中共轟出地球,中共想佔據東北借助蘇聯把蔣介石掃出國門。政協會議結束兩個月後,蘇軍撤出長春,中共林彪一部迅速佔入,國軍調動大批軍力前往華北東北,在長春及四平大敗林彪,大軍一路追擊到松花江畔,最後在美國施壓下始告暫停。但年初政治協商會議的假情假意在炮火連天之中化為烏有,第一次政治協商會議及其結果就此壽終正寢。

舊政協四六年壽終正寢

到了中共得天下的一九四九年,新的政協即將召開。平情而論,當年中共高層年富力強,底氣十足,戰神林彪才四十二歲,毛周分別是五十六和五十一歲,天下在我,慨然服膺打天下時向全國人民的承議。當時連政府高層也佔了泰半黨外人士,政協也就更不在話下。毛澤東衛士李銀橋回憶說,毛見人時連一套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反而安慰李銀橋「嚼得菜根百事可做,我們會考出好成績」。從統戰而言,中共在這刻完全做到期待效果,國民黨黨政軍都有人留在大陸,有人加入政府,有人指揮軍隊,有人在人大政協,一副毛蔣在《雙十協定》五點方案中的第二條「長期合作,以和平、民主和團結為基礎,堅決避免內戰,建設獨立、自由和富強的新中國,徹底實行三民主義」的氣魄。
 
然而這一胸懷畢竟無法避過現實的考驗,章詒和在她近十年的幾本回憶錄裏,揭示中共無法收容民主人士的狹隘,包括早於一九五○年統戰部長李維漢下令民主黨派只能在知識分子和商業系統招收成員,這就絕了民主黨派發展基層成員的可能,時維毛澤東「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後僅一年。這一變化令到一九四九年急忙東渡台灣的氛圍中決意留在大陸的民主人士為之神傷,原來中共與蔣介石沆瀸一氣。民主云云,原來是花瓶,協商乎哉,不過是過橋抽板的伎倆。之後中共治下的神州變成「運動強國」,三反五反、大躍進、反右、文革,各式各樣的政治運動絡繹不絕,民主和協商用完即棄。

大陸很常用「參政議政」這一字眼形容政協或人大。於無關痛癢的雞毛蒜皮小事而言,政協可以放你講幾句,可能在某一兩項議程依著委員提議修改法規,但這只限於少數內容,倘若涉及國家大政,只能說「同意」而不能反對。遠的不說,三峽大壩興建,政協裏反對的聲音不少,但又多少能夠聽進大官耳內?這種小範圍下粉飾民主,近年愈加收縮防範,十幾年前港區政協還有一個徐四民,徐大炮去後,港區人大政協幾乎變成了默劇演員,實在難以想起他們提過什麼重大議案或修訂。這也許是有點荒謬,參政議政而不說真話,有時倒過來變成為官者諱,久而久之,每年三月初北京兩會變成了到此一遊的京城十天行。
 
人大政協變作默劇
 
中共建政之後,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本來可以明的把所有異議都殺個清光,但又怕有礙觀瞻,只得搞幾個樣板,這和把各門各派功夫融和成「武術」如出一轍,都是用來防止阻止異議的工具。這類收編,有人願意上轎有人不想上轎各有自由,然而切忌公開說這是議政之處。中國人民在歷史上是曾經見過這種偽民主的,不分意識形態,中華民國有,中華人民共和國也有;台灣有總統府資政,大陸有中央顧問委員會。這些都是為了易於管理的收編,把大家的嘴巴管住,變成沒有殺傷力的政治閒話,等於把功夫變成武術那樣的花瓶。發明「政治協商」這詞並能夠在日常政治生活裏具體應用的應該獲得孔子和平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