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2月2日星期六

陳嘉文: 什麼史見證香港



本土史專家高添強(陳淑安攝)

香港歷史性地有建築被青睞,志蓮淨苑納入中國的「世界文化遺產預備名單」。

身在出產地,我們卻沒多少人與有榮焉。

我不知道,我們是歷史冷感,抑或認為這無論如何都不是一種榮耀。

議員未表態,教授沒評論,發展局雖然說支持,不過如何聽下去,他們都像是門外漢,我很好奇,這當中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倒是一個對建築不大在行的高添強,忍無可忍,連日捱更抵夜翻查資料文件,寫了幾千字反擊志蓮的理據,替我們補補課。

香港地,開埠百多年,真可與世遺扯上關係嗎?

志蓮淨苑代表香港?

有報章質疑,志蓮破天荒擠進預備名單,是因為九○年代負責復修的工程師張之平,丈夫是國家文物局的高官。牽涉人事的說法當然無真憑實據,關於世界文化遺產的陰謀論,也並非頭一回聽聞。只是,志蓮的申請,的確讓人匪夷所思。高添強閱讀過志蓮的申請文本,再比對世界文化遺產網頁上列出的要求,結論是「志蓮淨苑不代表香港本地文化,更無法見證香港的任何一段歷史,這樣的遺產與港人何干?」

我以為,世遺都是古蹟,與時間有關,志蓮重建落成十多年,跟世遺根本沾不上邊。發展局多番解畫,提出建築物的歷史長短並不是決定性因素,說世遺名錄上,就有一九七三年建成的悉尼歌劇院,也有華沙作為「重建」的經典。在高添強眼中,每一個例子都是詭辯。「悉尼歌劇院的建築,被一致公認具有劃時代意義,志蓮是仿唐建築,不是藝術創造,而是藝術複製」;華沙更是無可比擬,古城在二戰被眦滅性破壞,華沙人戰後回鄉,悲痛中合力重建家園,這種歷史意義是志蓮所不能相提並論的。

本土史 又有多少人認識?

高添強對歷史如數家珍,尤其對香港歷史研究甚深。他不是歷史系出身,沒正式上過大學。人人稱他為本土史專家,更曾經做過本地大學的歷史系顧問委員,他說,他也曾與普遍香港人同樣,對自己的城巿歷史沒有認識。「我是讀日文的,有一段長時間為日本傳媒工作。九七前,八○年代以後,很多外國傳媒對香港很有興趣,電視、雜誌、報紙。剛出來工作,其中一個最重要的任務,是跟外國傳媒介紹香港。那時候,帶他們看香港的景點,好像上環文武廟,他們問廟宇來源是怎樣?唔識答。」自問從小就對歷史有興趣,卻沒有一個問題答得上,「尖沙嘴為什麼有間福德宮?唔知;長洲打醮,咩嘢嚟?唔知。那時開始,我覺得我要做關於香港歷史的事。」

香港開埠百多年,比起很多地方,留下的歷史痕跡都少。英軍登陸初期,住在島上的人數僅幾千,人口能發展成現在的七百萬人,絕大部分都來自難民、移民。香港人即使要追源溯本,追不過幾代,就要在香港以外的鄉鎮再追下去。於是,根深柢固的情懷,要培養才有,可我們的歷史科,沒多少頁談香港史。

保育是我們的走向

志蓮淨苑
這次志蓮事件,讓高添強很困惑。近年香港人的保育聲音愈來愈響亮,偏偏坊間來到今次卻沒多大感覺,就連議員、學者,幾乎沒人站出來說句話,「這到底是香港人的文化遺產」。香港從未有人就世界文化遺產提名什麼建築,志蓮是第一次。「不要說遞表申請,就連提出討論的人也沒有。」世界文化遺產,看起來太遠太高,香港這彈丸之地,真能高攀嗎?「澳門的舊城區已入冊,那是絕對值得登上榜的。」台灣未有,不過台灣政府會定期出版關於可以討論提名的項目,仔細探討。在香港,關於世遺,討論該從哪裏談起,我們手足無措。「我們常常談保育談保留,有時我也很擔心。這幾年,我們聽得最多是集體回憶,要反對遷拆,要保留,就說因為那是『香港人的集體回憶』。」

若要申世遺 炮台更有資格

高添強說,香港對保育的理解很奇怪。「若保育只為集體回憶,這是很危險的想法,但這正是我們的走向。你看我們的炮台,魔鬼山、摩星嶺,是十九世紀香港史,甚至是世界史,很好的實地教室。」「十九世紀後期,包括現在『有幸』發展成海防博物館的鯉魚門炮台,當時的功能主要不是要防中國或日本,而是要防西方列強。英軍的假想敵是法俄,俄國一八六○年佔領了中國華北港口海參威,發展太平洋艦隊,法國在一八七四年又侵佔越南的安南,而當時香港已發展成很重要的轉口港,於是英國在維港東西入口各立炮台。從這裏就看到世界的形勢,歐洲擴展版圖,imperialism(帝國主義)、colonialism(殖民主義)。香港絕對是世界歷史的一分子。若香港要認真把古建築申請世遺,炮台有資格。」

誰來捍衛上一代集體回憶

龍虎山炮台
可是,重要的炮台,不單沒受過保護,反而不斷被破壞。有一段時期,魔鬼山成為野戰友的戰場,四圍射BB彈;七○年代,又是很多電影喜歡取景的地方,拍爆炸戲、推車落山;區議會更離譜,「九七年說要建一個升旗的地方,在炮台上、堡壘上起了一個很大的石屎台;十年前,又說要建一條樓梯,方便晨運客上山,就疊住本來的戰壕上建」。不過,罪魁禍首還是政府,「對這些炮台,法例沒任何保護,就算拆鰦佢,都完全唔需要知會古諮會」。集體回憶,由我們這一代人來捍衛,但上一代的集體回憶呢?再一代呢?「皇后碼頭有集體回憶,炮台也有,不過都死清了,難道就不值得保留嗎?整個社會,把保育的資源都投放在『集體回憶』。」

而即使集體回憶是保育重要一環,拚死守衛過後,保育的方法又似乎偏離了正軌。皇后碼頭在鬧得滿城風雨後,政府「讓步」「折衷」,順應民意「保留」,「保留」組件,再另找地方重組。不過,拆了件的皇后碼頭,搬了家的皇后碼頭,怎重組也沒可能再是皇后碼頭。連根拔起,生命就完結,保留下來的,徒具軀殼。除非這個地方,已悲哀得只留住沒有靈魂的古蹟,也夠讓我們安慰。「美利樓當年創了先河,在保育意識幾乎等於零的年代,已算是很難得,至少當時有英國人想到把組件留下來。但非原址保留,從來都不可以是保育的一種方案。凡是古蹟,都要原址保留,『原址』不是一種option(選擇),而是必要的基本條件。」

石 一座砲 政府會關心?

長久以來,香港都是保育的門外漢,政府不見得如何重視歷史建築。香港的古蹟辦、古諮會,沒有實權,在政府的架構裏位置極低。這些年,聲音大了,保育的歷史建築也多了。中環街巿列三級歷史建築,因為它是香港碩果僅存的包浩斯建築;何東花園談保留,政府一開口就說因為它是中國文藝復興式建築。從建築價值上看,它們當然理應留下來,高添強認為,歷史建築不應單從外表、物料去判斷價值,歷史價值同樣重要,尤其是當保育資源有限的時候。例如何東花園,「歷史價值就遠超過它的建築價值了。二十年代,海拔七百八十八呎以上的地方,出現一座中式建築,還要是非歐洲人所建所住,在對香港華人充滿歧視的年代,何東花園絕對有劃時代的意義。但這些觀點都沒什麼人提出,政府都只關心它是中國文藝復興式建築。」所以,高添強覺得,歷史更悠久更重要的炮台,沒人關心都是有因的,「梗係啦,一石,一座炮,當然唔及飛簷斗拱」。

民間自發尋歷史

「港大後面有座龍虎山,你知道嗎?山上有松林炮台,有沒有去過?那兒豎立了說明牌,介紹炮台歷史。」政府是不是如你所願,開始重視炮台了?高添強苦笑,「多得漁護署那些人有心,畀我立!」政府依舊未重視,有心人,唯有從民間找尋方法,保護屬於這個城巿的歷史。高添強身體力行,試過深入研究地區,卻發現最有效的,還是深入淺出、用最簡單的文字把歷史整理,替歷史冷感的我們補補課。最出名是一九九四年寫的《香港今昔》,是不少學校的參考書籍,「據我所知,已印到第十七版」。這次志蓮事件,難免讓高添強失望,民間對文物的知識,似乎未夠保持高度的警覺。「所以,接下來最重要要的,是做更多教育方面的事。」不止為保育工作做得更好,「懂得歷史,知道從前如何艱苦,就明白現在的社會得來不易,人人都多一份包容」,老套一句,世界也就更美好。


耐人尋味的世遺申請

【明報專訊】訪問過後,我在網上四處找資料,試圖為自己的知識填補一點空白。要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究竟要符合什麼要求?官方網頁內,列了十項條件,包括「代表人類天才的傑作」、「表現人類價值重要交流」、「不可多得地見證一種文化傳統」、「標示人類歷史重要階段的建築」等,納入名冊的,必須符合其中一個條件。志蓮淨苑的申請文本,就認為建築物能反映文化交流(重建時聘請了日本建築師),同時能標示歷史(沒明示什麼歷史)。當然,這些條件,對應在不同歷史痕跡時可以有不同演繹,而發展局想必也同意志蓮的說法,所以決定協助志蓮代表香港向國家文物局提出申請。

去年十一月,國家文物局公布預備名單,有志蓮的名字出現。被納入預備名單,其實與真正成為世遺,距離還有多遠?「志蓮主動遞申請,必須由香港政府代表提出,發展局支持,就把它遞給國家文物局,放進預備名單。國家文物局正式向世界文化遺產委員會提名前,要再做一輪篩選,因為每年每個國家只能提名一項文化遺產。」據高添強所知,國家文物局今個月將開會討論,正式提名哪一項。結果如何仍未揭曉,不過前天登上國家文物局的官方網頁,卻又好像看到什麼蛛絲馬跡:預備名單上本來有四十五個項目,減少至前天的三十五項,志蓮不見了。發展局回應說,據他們了解,志蓮淨苑仍在最新發布的預備名單之內。高添強則有另一個發現:名單上,居然出現早在二○○八年成為世遺的福建土樓,真箇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