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神蹟、神職與生命共始終的傳統中斷了。六百年肯定很多次終生制要中斷、中斷不了,怕中斷傳統牽一髮而動全身,陷在to be or not to be的磨蹭中,變與不變都不是(像現在、六十年、二百年、三五千年的中國)。現在應算是一種宗教與時代的進步?
六百年來,當神職與生命在各種壓力和拉扯下,不得不斷裂時,為了維持生命與神職共始終的神聖傳統,教會實現的方法是reverse engineering——人為中斷生命,讓神職與生命共始終,「不惜代價」形式上保持「終生制」,並在這形式中塞進私貨,從中徇私。
教宗說累了,身子不勝負荷。以另一個方式、自己解開傳統的結,可能只有神學家,而且是極保守的神學家,才能極革命,在「0」與「1/-」的digital choice中乾坤獨斷,霹靂也平常。歷史的rupture似乎都是這樣的意外、反向paradox。
伏羲「一劃開天」,「—」為陽爻、「--」為陰爻,陰陽互滲互濟互動互變,組合成太極八卦。十四卦代表天地人千古不變的因果循環,周而復始。六十四卦象窮盡天上人間的一切可能existential
situationalities,六十四卦象之外無宇宙、無人、無物、無虛無實,只有天地初開前的混沌。
教皇——神在世上的代表
《易經》「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化成天下」,由天文(nature)到人文(mind and body)。教皇是神在世上的代表,天職貫通天文與人文,雖有神助,也無能為力,自覺主動(被)放棄。
西方中世紀政教合一時,神、教皇、教廷和教會及神職人員,直接介入俗世的政經軍事、教育道德、金融財務、文化藝術,以宗教主宰及主導天上人間事無大小,人的人性心性神性聖性獸性魔性詭譎莫測;曾有一個世紀,七八個教皇被害死或殺掉或處理掉。
眾人分擔十字架
現在宗教贖罪拯世的重任和遠道減了很多,凱撒的政治權力民主化,由眾人分擔十字架,但教皇仍走不到終點。看香港和台灣的「眾人之事」,從政者似都不知「政治是人辦神/鬼事」,真是苦不堪言,較有慧者才想到事後學佛學神學,補補課。
不分中西,對教宗「下野」,一般輿情和媒介都不滿足於「人之常情」,都在遍找俗世的政經金融財務官僚體制權爭的原因。我在牛津的Speculative Random Thoughts,第一猜想着眼於傳統的傳承、演變與中斷,第二着眼於「天文←→人文」之間「人」(個人與群體)的宗教(the church)和政治(the state)角色,第三是三層怎形成一個「混沌虛實re-configuration」,三層合成「人文學」。
我曾經給「政治」下一個這樣的定義﹕「人以人的局限在世間代眾人行使權力與職務、下決定和承擔責任」。
不論中西,在世間替天主持「天文←→人文」的教主(宗教義理道德教育人類方向)和皇帝(政經金融財務官僚體制權力)都順應自然,由天決定任期,行終生制,古今之別是現代主理「政經金融財務官僚體制權力」早行任期制,要行終生制就被奪權(英國和日本君主立憲)。有實質權力而又行終生制似乎只剩下北韓,之前是毛澤東,中共、中國、中國人付出慘痛代價。現在教宗可以辭職,或者是人類現代化的另一小小里程碑。
中國民間庶民都夢想做皇帝,二月河小說和電視劇中的康熙雍正乾隆的「雖九五之尊、也無能為力」,似是朱鎔基的慨嘆。馬克思反宗教,因反宗教而自成宗教,自造十字架,以人本主義secularism自創一套「天文←→人文」的理論,究天人之際,不理前世來生。中國共產黨素稱「特殊材料」造成,時代先鋒、英明神勇,四九年後要為全人類創造一個新社會、新世界,替個人換內心思想感情。大躍進和文革說「正在成功」,超英趕美,跌進黑洞久久不知(現在仍未反思)。
出了文革黑洞,胡耀邦慨嘆個人與社會的公公私私、虛虛實實巨細無遺,管得太多,黨和國家超負荷,成了傳統和慣性,不能不管,又管不好。他像講了本篤十六世今天的心聲。
政治層面的現代化,是讓眾人分擔十字架,把權力(利益、知識、資源和資訊)由核心精英貴族向大眾開放和擴散,共享共有,也共同生產和共同負責、共同分擔風險,又規定任期,取消終生制,並把這些改變體制化。這卻是一個Gnosticism and Civilizing
Process,光輝燦爛而又腥風血雨。
中國鄧小平開放和改革,一是對外開放,一是放開管制、下放權力,提高了生產力,但距這個政治現代化誰也不知有多遠。
自文字發明五千年以來,人類走過一個「天文←→人文」之間的Gnosticism and Civilizing Process。西方由原始宗教→文化宗教和哲學宗教政教合一宗教→科學理性人本主義→人本主義secularism意識形態→法西斯/共產主義。中國自成一套,由原始宗教開始,直接臻於人本主義,形成以集體主義和道德主義為基礎的中國式人本主義(Chinese
Humanism),中間沒經過「文化宗教和哲學宗教」。
中國恐卸不下十字架
六十年來的中國歷史轉轍,反傳統反西方、「超」現代,以科學理性意識形態→secularism→共產主義。開放改革後由反傳統、反西方、反現代粗放局部回歸傳統、西方、現代,現在思想命脈中斷,陷入思想真空,雜亂重拾中西古今的文化、道德和哲學,重新安排文化DNA。
現代世界是把權利和責任開放和分攤,只有北朝鮮三代領袖背起全國全民,由科學理性人本主義→secularism→法西斯/共產主義,似回歸中世紀政教合一,以核子彈和理論武裝五千年前原始宗教的魔性獸性。美國有些人在問﹕中國往下二三十年會不會是擴大版北韓,會不會回歸中世紀和原始宗教?
本篤十六世在「文化宗教和哲學宗教→科學理性人本主義→secularism政經金融財務」三者間,無能為力,但面對現實,自主自覺,做多一點「人」、做少一點「神」,無損於天主教的Civilizing
Process and Institution。
中國仍不肯反毛澤東的「神」,習近平是反美反英反蘇反世界、中國自成世界的文革的一代,恐怕還卸不下各種各樣十字架;還要多少代中國領導才能做多一點「人」、做少一點「神」?誰來在開撥「0」與「1/-」的digital choice?能寄望三四十年後今天留洋的一代嗎?要不要經什麼意外、反向的paradoxical
rupture?
洪清田 「香港學」協會主席、牛津大學
Green
Templeton學院訪問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