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時代》雜誌評選二零零零年至今的十大經典電影,榜上有名的除了《拆彈雄心》一類傳統的好萊塢敘事片之外,還有動畫電影、3D科幻片、奧地利藝術電影、印度歌舞片和法國默片,以及李安執導的華語動作片《臥虎藏龍》。這樣一張歌頌全球文化多元性(cultural
diversity)的名單在政治上當然立於不敗之地,問題是到今時今日,經典電影四個字還有意義與內涵嗎?
相信大家都有過這樣的經驗﹕百無聊賴躺在沙發上做couch potato,拿著遙控器「滑台」(channel surfing),赫然發現一個電影台正在播映黑澤明的《七俠四義》,另一個則在播映《教父續集》。那一刻我不得不佩服本傑明——當電影的經典變得那樣唾手可得的時候,電影的藝術神韻便會煙消雲散。
本傑明(Walter
Benjamin)在其影響深遠的《機械複製年代中的藝術作品》一文中,用「神韻無存」(loss of aura)這概念來形容十九世紀中期以後到二十世紀的藝術作品。他指出,由於複製技術的先進和普及,藝術與藝術觀賞者的關係產生了根本的改變,藝術觀賞者再不會帶著朝聖的心情欣賞藝術品,因為藝術品的藝術神韻已蕩然無存。
本傑明早說過電影是沒有神韻的藝術(post-auratic)。的確,今時今日,即使是將電影視為第一藝術的影癡,相信也無法抱著朝聖的心情看電影。這一方面固然是因為電影的複製技術,隨著VCD和DVD的發明,已成為現代人生活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互聯網已經成為全球最大的電影收藏庫和博物館,並且全日二十四小時開放。影癡足不出戶,只需打開電腦,就可以欣賞到很多冷門電影、藝術電影和經典電影。
於是,電影的藝術地位被動搖,作為商品與科技產品的本質卻越加明顯。其實,這些矛盾正是電影的本質﹕電影是必須在科技基礎上進行的創作,它既是一種藝術形式,也同時是在市場上供消費者選擇的商品。
有謂死亡面前人人平等(Death is the great leveler),收費電視電影台對電影的態度也是一視同仁。它將爛片與經典之作、賣弄色情暴力的與深思熟慮的,「無分彼此」地以異常環保的方式循環播放。是以很多自認影癡或者懂得電影的人不願上電影台這艘賊船,一如自覺識飲識食的人不會去食自助餐一樣。
《紐約客》的影評人寶蓮.姬爾(Pauline Kael)更認為,應該禁止在電視上播電影,因為電視的廣告時段會扼殺電影的節奏和將它的結構斬到支離破碎、無法辨認。電視螢光幕的比例、畫面和色差,亦無法公平對待(do
justice to)運用得出色的電影語言。
我的忠告是,千萬不要在電影台上第一次看一套你很想看的電影。這樣做,就像拿著從報紙、雜誌剪下的優惠券,去跟你心儀的女孩子或男孩子第一次食晚飯,是最不浪漫和最煞風景的一件事情。
寶蓮.姬爾搞錯了,電視播的電影不是給人第一次看的,而是給人重看、重看又重看的。電影也許只是消閒、逃避和麻醉,但不要以為你把它看了一遍就明白了它。《教父》是公認的經典之作,但我是在看第四次的時候,才留意到幼子Michael提出與暗殺教父的對頭人和受賄警察局長單獨會面,好讓他有機會把他們當場打死。這場戲開始的時候,阿爾.柏仙奴飾演的Michael最初只佔畫面不顯眼一角。鏡頭隨著他解釋計劃而緩緩向他推進,到最後他把話說完,已經佔據了畫面的中心。那是一直以來對家族生意不聞不問的Michael第一次表現出他的領導才能,預示了他日後成為遇佛殺佛的教父。
重看電影,特別是隨心所欲而非一氣呵成地看,常有意外的驚喜,令你捕捉到一些稍縱即逝的鏡頭、配樂或者對白。有一套叫做《沙煲兄妹日記》(The Savages)的電影,第一次看沒有留下印象,但在電影台上看第二次的時候,卻聽到一組價值連城的對白:有人問女主角「Are
you married」,女主角苦笑一下,答道:「No, but my boyfriend is」。
明白一套電影,畢竟比明白一個人容易得多。因為電影拍了出來就不會變,而你可以不斷把它拿來重看。人與人相處,是沒有repeated viewing這回事的。這也許就是電影台提供的微妙心理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