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老牌記者華萊士(Mike Wallace)去世,《紐約時報》訃聞版幾乎以一整版憶緬這位老新聞工作者。《紐時》訃聞版是美國唯一的非官方墓誌銘,篇幅大小與逝者名聲和貢獻成正比;前任總統去世,《紐時》也只給他三四版,相對於此,華萊士的篇幅就顯得很不一樣了。
美國記者的榮光不是胡謅出來,有覑先天的保護,不必詰問候任或現任總統會不會保障新聞自由核心價值,因為這從來不必問更毋須問,現現實實就寫在美國《憲法》第一修訂案:國會不得制訂關於下列事項的法律:確立國教或禁止信仰自由;剝奪言論自由或出版自由;或剝奪人民和平集會和向政府請願申訴的權利。
華萊士對香港人而言,印象深刻的是質問江澤民那回,年紀大些的也許記得他訪問鄧小平;江澤民向香港記者咆哮時也提過華萊士。華萊士訪問過的不止百千,這都在《60分鐘時事雜誌》播放(其實節目原名是《60分鐘》,來到香港加上「時事雜誌」四字)。這個節目是弱肉強食的美國電視工業傳奇,星期日晚上七時黃金時間播放,長年名列美國每周十大收視節目,也是全世界被抄襲最多的雜誌式新聞節目。《60分鐘》有它的架勢,節目甫開始是記者逐一說出自己名字,最後是華萊士的聲音,「這是《60分鐘》」。節目內那些年的那些臉孔,都是六十開外的老記者,Harry
Reasoner、Ed Bradley、Morley
Safer,老而彌堅,老而穩重,老而有火,出來的訪問雖不盡是切合新聞大潮,但總能成為社會關注焦點。
CBS=美國電視新聞
有道華萊士是一個時代的代表,這是觀點與角度的看法,不過得承認一點,華萊士工作的CBS,於美國電視新聞來說,兩者間在好長時間有一個等號。今天CBS的收視率不及NBC(全國廣播公司),也許和ABC(美國廣播公司)差不多,但CBS留下的「CBS即新聞」的遺產,足以令華萊士和他的伙伴不朽。這段傳奇不是始於六十年代《60分鐘》的出現,而是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歐戰期間。CBS當時以電台廣播為主,歐洲戰掀動千萬美國人民的心,他們的親友祖輩正面臨納粹鐵蹄蹂躪,每天晚上,幾千萬美國人把耳朵貼著收音機,收聽電波中CBS特派員莫羅(Ed
Murrow)的歐洲通訊。納粹空軍大炸倫敦,莫羅冷靜的聲音傳到大西洋彼岸新大陸,「This is London」(這是倫敦),把大不列顛的不屈不撓報道回國。在正義和納粹只隔一層薄紙的時代,莫羅的聲音如磐石如鐵鉈穩定了美國心靈。
今天說起這事,也許白頭宮女說當年,但美國新聞行業的地位,確是一步一腳印走出來的。這除卻《憲法》保護,還有後天的自強不息。美國新聞這行也不是生下來便是今天人們看到的那樣,如果把莫羅、克朗凱特以及華萊士視為新聞自由標誌桿,必須體認一個事實,那便是先是由於這些記者的本質,莫羅是自由派,嫉惡如仇,一九五三年在節目裏把美國白色恐怖始作俑者麥卡錫轟倒,世人今天往往視這是播出這節目的CBS的勝利。或許如此,但莫羅在美國右翼勢力籠罩下的不屈始是推倒麥卡錫主義的動力。再沿此追溯,二戰年代目睹納粹鐵蹄踐踏歐洲,看覑英國人民保家衛國,回到美國後的莫羅批判極權有增無減。
華萊士承襲莫羅足舻走出自己一條道路,CBS不是左派大本營,不可能給一個自由派記者把新聞部變成一己理念實驗場,可是當莫羅四十年代從歐洲歸國,全國名流在紐約華爾多夫大飯店為他接風,羅斯福總統發來專電表達致意,莫羅等於新聞、莫羅等於反抗強權的符號,CBS不可能把這顆明星就此淹沒人海,莫羅的王牌節目《Now You See It》由此而生。至於一九六三年甘迺迪遇弒身亡新聞報道中冷靜自若的克朗凱特,一日之間變成美國二億黎民哭斷腸中的定心藥,成為民意調查裏的「美國最值得信任的人」(The
Most Trusted Man in America),這才有他越戰高峰期的戰場之行,這才有他採訪之後認定美國不可能打勝仗,這才有總統詹森因為戰爭失利放棄角逐連任。
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在美國新聞行業也有類似情況,不同的是,實況是流水改變了衙門,也改變了歷史。今天蜚聲國際的《紐約時報》,被新聞界以及新聞系學生奉為圭臬。是的,《紐時》曾經在動盪的七十年代刊出絕頂機密的《五角大樓報告》,官方禁制刊登,官司打到最高法院,最終以《紐時》勝訴為結。也有人憶起故人,那是專欄作家沙菲爾(William Safire),過去二十年美國政論超級巨星,他說的便是鐵口判定,他寫的就是歷史之讞。可當年沙菲爾到《紐時》寫專欄,《紐時》內部群起攻之,認為這個當過尼克遜總統演說撰稿人的作家有辱《紐時》百年自由派基業,結果是大老闆拍板讓他寫下去,成為《紐時》的風景線。
美媒非天生反抗強權
興許會有人便認定《紐約時報》是天生反抗強權的傳媒,像CBS那樣。答案是大錯特錯,《紐時》以及美國傳媒是經過幾番跌撞才有今天的位置——一九六○年十月底,中美洲國家危地馬拉傳媒報道,中央情報局用一百萬美元在危地馬拉設立基地,訓練流亡古巴反對派。有一位美國學者讀到這報道,帶回美國給一份雜誌刊登,發表社論質疑美國要推翻卡斯特羅政權。奇怪的是,全美沒有媒體跟進;五個月後的一九六一年四月,美國協助流亡分子推翻古巴消息大盛,左翼雜誌《新共和》寫了一篇相關報道,竟然在刊出前把清樣交給甘迺迪幕僚小史萊辛格,小史萊辛格轉給甘迺迪,甘一看即說不能刊登;《新共和》聽從總統指示,扣下這篇報道。
就在此時,《紐約時報》的外交事務記者塔蘇勒(Tad Szulc)得到消息,說美國訓練的古巴流亡軍隨時出擊。他寫了幾千字長文,具體而微講到流亡分子將在豬灣(Bay
of Pigs)登陸,連日子也有。稿子寫完,《紐時》高層卻有不同看法,美國作家Joseph Campbell在《Getting it Wrong》中說,Tad Szulc的稿件到了紐約總社後,再三遭到質疑,先是問是否真的即將(imminent)發動攻擊,再是問中央情報局是否真的牽涉其內。該報發行人德拉夫斯和華盛頓分社主任賴斯頓(James
Reston)力主不登,因為涉及國家安全,總編輯卡拉基(Turner Catledge)卻要做四欄大的標題,頭版大版殺出。《紐時》極其講究傳統,有板有眼,頭條只限一欄寬;總統大選結果、九一一之類的大事才會由右至左通欄大題。卡拉基本來準備把這條新聞以四欄標題刊出,可是到四月七日見報,四欄變成一欄,古巴流亡軍隊「即將出兵」、中央情報局牽涉在內的字眼和內容統統蕩然無存。
半個世紀以來,這事成為美國新聞業界百慕達三角永遠之謎。Joseph Campell說,甘迺迪沒有出手阻止這條新聞原裝見報,Tad
Szulc原稿是四月十八日出兵,真實是流亡軍於四月十七日凌晨動手,記者的消息只差一天,但確鑿事實是中央情報局策動下,古巴流亡軍隊向卡斯特羅政權進攻。到底甘迺迪或白宮官員有沒有指示《紐約時報》不得刊出Tad
Szulc的新聞稿全部,描述古巴導彈危機的電影《13 Days》有這一幕,《紐時》記者逮住美國大軍準備空襲古巴導彈基地的消息,甘迺迪半夜打電話給《紐時》,一臉睡意的發行人聽電話後說了一句﹕你上次搞得我們好慘。
五十一年前這個月的豬灣事件,兩天後以流亡軍大敗告終。兩個星期後,甘迺迪邀請媒體負責人到白宮,說國家安全重於新聞自由,當場指摘《紐約時報》泄露國家機密。不久,在一個社交活動上甘迺迪再遇卡拉基,這次甘迺迪沒有再罵人,反而說「倘是你們那時大登這消息,我們就不會鑄成大錯」(If you had printed more
about the operation, you would have saved us from a colossal mistake)。豬灣事件兩年後,甘迺迪在得州達拉斯遇弒,Tad Szulc則在2001年去世,當年一官一民主角長眠地下,然而豬灣事件的報道及甘迺迪對卡拉基自省之言,到今天仍是美國新聞行業的遺產(legacy)。
《紐時》訃聞為塔蘇勒復名
值得一提的是,Tad
Szulc去世,《紐約時報》為他恢復名譽,訃聞第一段是這樣寫的:Tad Szulc, a former
foreign correspondent for The New York Times whose reports of an imminent
assault on Cuba by anti-Castro Cubans in 1961 came to reality in the disastrous
Bay of Pigs invasion, died of cancer yesterday at his home in Washington. He
was 74.(塔蘇勒,前紐約時報外交事務記者,一九六一年報道反卡斯特羅古巴人即將對古巴發動攻擊,其後證係事實;此次豬灣入侵事件後以慘敗告終。塔蘇勒昨日因癌病在華盛頓寓所逝世,享年七十四歲。)
就是有著這些起伏就是這些平路低窪,才顯得高山峻嶺的宏偉奇雄。華萊士是幸福的,CBS的名頭可以邀約全世界任何人訪問;對受訪一方來說,「美國記者」可理解為資本主義價值的反映,也可以看作功力宏大的播放器。然而,在在這些光環的後面,是一條迤邐而來的崎嶇之路,睽諸歷史,他們曾經是巨賈權貴壓力下的underdog,比今天的watchdog早了五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