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是一個無法破解的遊戲,就算所走的每一步都無懈可擊,結果也無法預料。
倘若備受談論、以二十多歲到三十多歲單身女郎(香港人口中的「剩女」)追求愛情的真實個案做題材的電視節目《盛女愛作戰》有什麼啟發性,那就是原來二十一世紀城市人對兩性關係的認知,比起他們父母以至祖父母的一代,並無寸進。
節目最令人忍俊不禁的一幕,是一位似乎熟讀「女追男」暢銷書、以relationship guru(男女關係專家)自居的男士,一本正經地叮囑幾位「盛女」,每次收到初相識男士用手提電話(流動電話)發給她們的短訊,切記要回覆,但短訊的字數一定要比她們收到的少。
欲擒故縱,故意裝出不太容易接近的樣子,以鼓勵追求者更進一步;英文所謂「play hard to get」,本來就是代代相傳的女性傳統和集體愛情智慧。一句說了一百幾十年的教誨,經一個打扮時髦、長髮披肩、說話夾雜著英文的男士口中再說一次,也不會多了內涵和添了深度。
從遊戲理論的角度而言,愛情既是無法掌握全面資訊的「non-perfect information game」,所以永遠是一個無法破解的遊戲(unsolved
game)。那即是說,即使男方、女方或雙方在玩這個遊戲的時候,所走的每一步都無懈可擊(遊戲理論家稱之為「perfect
play」),遊戲的結果也無法預料。
在這個一切講求理性、令人不再著迷的去魅社會(disenchanted society),愛情的遊戲仍然無法破解,愛情的謎團依舊無法解開。對此,我們應該覺得感激而不是遺憾。試想想,如果愛情變成像二人輪流在井字形九格中畫O或X、先將三個O或X連成一線者勝的圈叉遊戲一樣簡單,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和值得追求的東西?
愛情無法破解,因為真正的愛情只存在於巨大的未知之中(Love is the Great Unknown),它本質上必然是反詮釋和反計算的。用一代詩人艾略特(T.S.
Eliot)的話來說,每一段愛情,就像自殺一樣,永遠是一個無法解開的謎。我們可以對它進行沒完沒了的分析和解說,卻始終無法達致充分和圓滿的理解(Love,
like suicide, can be endlessly analyzed and interpreted, but never fully
understood)。
愛情的神奇,甚至神聖,正因為它像上帝一樣,自有其去留起滅的玄妙之道(Love, like God, moves in mysterious ways)。王家衛的《重慶森林》到今日仍然給人一種「目睹奇蹟在眼前發生的感覺」(a sense of wonder),正因為它沒有試圖去量度心碎與幸福之間的距離,而用它的慧眼和妙手去捕捉愛情倏忽而至和倏忽而去的那些不可解、稍縱即逝的神奇時刻(magic
moments);像王靖雯(王菲)潛入梁朝偉的寓所添亂一番之後,躺在他的床上打瞌睡,鏡頭推向在魚缸中怡然自得的金魚。我們知道,那一刻王靖雯是幸福的,因為愛情正在她的身上發生。
可惜的是十三年後王家衛拍《藍莓之夜》,他的愛情早已歸入陳腐。《藍莓之夜》在選角、劇情、配樂和攝影各方面都傾力製造一種人工化的浪漫(artificial romance),但盡是言不由衷的陳腔濫調和人云亦云的老生常談。它的愛情觀——要懂得珍惜眼前人、你要找的人早已在你的身邊、愛侶和父女之間沒有恨,只有假裝成恨的愛——陳腐得在任何一本廉價的愛情小說上都可以讀到,不管作者是亦舒、依達,還是瓊瑤或者岑凱倫。影片最別出心裁的,也許只是最後一個鏡頭祖迪.羅與諾拉.鍾斯接吻的畫面構圖,但這畢竟只是雕蟲小技而已。
如果殺死貓的是好奇,那殺死愛情的就是計算。愛一個人當然不可能從心所欲,但至少應該從心出發,英文之中,愛情被稱為「affairs of the heart」,就是這個意思。雖然我們也會用「mating dance」來形容男女關係,但如果愛情只是跳舞,我們最大的成就,只是不踩對方的腳尖;又或者如張愛玲所說,將愛情變成「循規蹈矩的拉長了的進攻迴避,半推半就,一放一收的拉鋸戰」。這樣的愛情,沒有romance,只是romance的禮儀和規矩。
說到底,我們談戀愛,是為了要滿足我們的好奇心(indulge our curiosity),而一個人能夠滿足我們的好奇心,不是因為他\她在跟我們約會的時候做對了什麼,而是因為他們與我們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