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4月17日星期二

林行止:封雍齒 學鄒忌 土共莫當土皇帝




兩則在八十年代寫過的「歷史故事」,周日重讀,不僅有「溫故知新」之感,切入「新時代背景」,還別有一番深意,因此不妨舊事新寫。

一、中英談判決定香港於一九九七年回歸後,筆者引漢高祖劉邦封雍齒的事跡,希望北京善待香港,使之能夠成為榜樣,讓台灣不會抗拒和大陸統一。《漢書卷四十列傳第十.張良》,有這段話:

『漢 六年,封功臣。……上已封大功臣二十餘人,其餘日夜爭功而不決,未得行封。上居雒陽南宮,從復道(天橋)望見諸將往往數人偶語。上曰:「此何語?」良曰: 「陛下不知乎?此謀反耳。」上曰:「天下屬安定,何故而反?」良曰:「陛下起布衣,與此屬取天下,今陛下已為天子,而所封皆蕭、曹故人所親愛,而所誅者皆 平生仇怨。今軍吏計功,天下不足以遍封,此屬畏陛下不能盡封,又恐見疑過失及誅,故相聚而謀反耳。」上乃憂曰:「為將奈何?」(那怎麼辦呢?)良曰:「上 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誰最甚者?」上曰:「雍齒與我有故怨,數窘辱我,我欲殺之,為功多,不忍。」良曰:「今急先封雍齒,以示群臣,群臣見雍齒先封,則 人人自堅矣。」於是上置酒,封雍齒為什方侯,而急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並趕緊催促丞相御史計功封賞)。群臣罷酒,皆喜曰(高興地說):雍齒且侯,我屬無患 矣(雍齒部被封侯,我們不擔心了)。』(引號內白話文據漢語大詞典社的《二十四史全譯本》)。

按劉邦說「雍齒與我有故怨……」,是指雍齒早 年隨劉邦打天下,驍勇善戰,立過不少軍功,惟恃功生驕,經常不聽劉邦命令,甚至在眾將面前與劉邦爭執,不但如此,還曾投靠項羽,與劉邦作對,因不受重視才 食回頭草。劉邦稱帝後,一度想誅雍齒。聽從張良之計,高祖(劉邦)六年(元前二○○年)封雍齒為什方侯(亦稱邡侯及什邡肅侯),食邑二千五百戶(參攷數 據,張良的食邑三萬戶)、位次居第五十七。

可惜,香港當不了雍齒。在經濟上中國雖然給了香港不少「援助」,但政治上不僅半點不放鬆甚且步步 進迫、愈收愈緊,憧憬民主爭取民主的港人固然不滿,已享受充分民主的台灣人,對香港模式怎會有興趣?事實正是如此,台灣在朝在野的代表性人物,已不止一次 指出香港的所謂「一國兩制」不適合用於台灣。在筆者看來,北京對香港的政治操控,等於宣布雍齒不僅未受冊封且被判了死刑!當然,中國這樣對待香港,顯示她 早不當香港為台灣的「示範單位」;但捨把香港裝飾成「招降櫥窗」,除非內地正式步向民主,其他的策略哪能打動台灣民心?!

在京港當權派全力 營造、撮合「大和解、大團結」的催迫下,去周末周日梁振英出席民建聯和工聯會的大會,從電視所見,觀眾大都相信他們已完成「利益交換」,這意味不同派系不 同既得利益階層的愛黨陣營,在分享香港這塊政經大餅上有了共識,「大和解、大團結」已基本達致。不過,候任行政長官梁振英仍可藉起用「唐營」悍將而收封雍 齒效應;當若干「反對派」重量級人物紛紛在新政府發光發熱時,那些曾經全力反梁的人,既不再擔心被「夏」後算賬,還自然而然地興起可能像雍齒般獲得點甜頭 的期盼—如雍齒們般當上各級政治任命官員、行政會議成員或其他公職—「我們不擔心了!」。在這種情形下,便不會再無端對新任行政長官發惡言甚至「搞破 壞」。

這等於說封雍齒可令「大和解、大團結」有了較佳的社會基礎。當然,不可排除若有一些堅持原則不想妥協不願當雍齒的「反對派」,他們的活動傾向「偏激」,但那既不會令「基本盤」已定的「大和解大團結」受損,且可成為向國際社會展示香港「仍有爭取民主自由」的有利點綴!

二、 迄今為止,雖經胡溫鼓勵和教誨(以中國在國際貪腐排名榜上位居七十五高位,溫家寶總理訓示排名十二名的香港候任行政長官要廉潔,真是世紀大笑話),梁振英 在香港的民望會否回升,有待證明;而「唐營」中人投奔「香港營」者似亦未多見,像地鐵這樣的半「國企」刊登廣告祝賀梁氏當選的阿諛奉承(其主席想連任抑或 更上層樓?)並未成風氣,可見時機未至誘因未明朗港人的骨頭不輕(仍在待價而沽);不過,如果真的封雍齒,情況便大大不同,料有更多希望繼續為港人服務的 政商兩界識時務分子,會一改對梁氏的態度,從敵視、驚慄,轉而成為「歌德派」、「抬轎人」。眾所周知,香港人這種求生求存本領冠絕環球。沒有梁營唐營何營 只有香港營而香港必定贏(王光亞主任語),因此轉移效忠對象,等於對香港的發展有積極貢獻,「有功家國」,何樂不為。如此這般,高度讚揚梁振英有作為有辦 事能力的人必然愈來愈多。

筆者想起《齊策》的〈鄒忌諫齊王〉:

『鄒忌脩(身高)八尺(戰國時一尺等於今之六寸四分)有餘,而 形貌昳(光艷)麗。朝服衣冠,窺鏡,謂其妻曰:「我孰與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城北徐公,齊國之美麗者也。忌不自信,而復問 其妾曰:「吾孰與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明天)客從外來,與坐談,問之客曰:「吾與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明日, 徐公來。孰視之,自以為不如,窺鏡而自視,又弗如遠甚。暮寢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於我也。」於是入 朝見威王(齊威王)曰:「臣誠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於臣,皆以美於徐公。今齊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宮婦左右,莫不私王;朝 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內,莫不有求於王。由此觀之,王之蔽甚矣!」王曰:「善。」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當面提出批評)寡人之過者,受上賞;上 書諫寡人者,受中賞;能謗議(公開譴責)於市朝(公開場合),聞寡人之耳者,受下賞。」令初下,群臣進諫,門庭若市。數月之後,時時而間進(斷斷續續進 諫)。期年之後,雖欲言,無可進者。燕、趙、韓、魏聞之,皆朝於齊。此所謂戰勝於朝廷(內政修明不用兵而敵國畏)。』

當梁振英施展其「適度 有為」(齊威王亦「適度有為」,搞點政治改革)比如成功「勸服」公用事業機構加價不可高過通脹率令「大多數人信服」時,以言行彰顯「大和解、大團結」是自 發的,那已不是有否必要而是大勢所趨……。以梁氏的理性和精明,他當然比鄒忌和齊威王更清醒!擔憂恐懼土(港)共治港,對血液裏流着「避秦南來」基因的大 部分港人,是自然的反應,可惜,有證無證的老共治港,已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誰也阻擋不了的事,港人實應開始面對現實並做好適應的心理準備(畢竟三十五年後 香港便得「全裸」擁抱老共獨大的中國,此時不慢慢求變,更待何時)。如今大家只有希望並仿效陀山鸚鵡,在各自的崗位上盡點力,傳媒工作者更要肩負責任,不 要氣餒;老闆若要北上洽公洽商而有太多禁忌,大家可通過網絡直抒胸臆,務使土共不會變為「法律之上」的土皇帝(土共崇揚香港法治精神,還會引致北京會步向 法治的聯想)。梁氏若能做幾件令港人覺得他尊重法治的實事,「香港營」等同「香港贏」才不是一句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