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終於有機會拜訪汕頭大學,看到了傳說中的圖書館。那是台灣著名建築師陳瑞憲的手筆,簡潔大氣,但又充滿了各種饒富趣味的細節,整個內部空間的安排錯落有致,在殿堂般的恢弘氣氛和可以深藏的靜室之間找到了絕妙的平衡。在我見過的圖書館之中,這大概是令人印象最深的一座了。硬體之外,汕大較為寬鬆的氣氛也很值得留意,一方是固有的國家體制,另一方是主要資金來源「李嘉誠基金會」,就在二者的複雜互動之間,反而給一些有心人帶來自主實驗的空間。
李嘉誠先生樂善好施,他曾表明心跡,把「李嘉誠基金會」形容成他的第三個兒子。這麼多年以來,受益於這「第三子」者,數不在少,恐怕大家都會感激李先生這位慈父吧。
每回看到李嘉誠先生的新聞,我都會想起美國的安德魯.卡內基。卡內基不只是現代史上其中一個最著名的大資本家,也是一個大慈善家,不只設立了名校「卡內基梅隆大學」(Carnegie Mellon University),還創辦了福澤遍及全球的卡內基基金會。去世之前,他幾乎散盡財富,成為蓋茨等後來資本家的楷模。其名言「一個人死的時候如果擁有巨額財富,那就是一種恥辱」,就和李先生當年那句「富貴於我如浮雲」一樣動人。
可惜的是,卡內基的善舉並不能洗去他名聲上的污點。今天隨便上網一查,任何關於他的生平介紹,當然都會談及其營商之精明,行善之慷慨;但同時也都不會略掉發生在1892年的「紅斯泰得大罷工」(Homestead
Strike)。隨着時代變遷,社會觀念的更易,那場罷工以及卡內基對待工人的態度,甚至成了界定他和他那個時代的要點。相比之下,種種善舉反而顯得不足稱道。
工人的善舉二之一
梁文道: 大資本家
卡內基是社會達爾文主義的信徒,在他最有名的演講〈財富的福音〉裏面,金錢赤裸裸地代替了上帝,成為人類社會文明演進的基石與動力。為了獲取財富,每一個人都該力爭上游,甚至不惜任何手段。在這場優勝劣敗的競爭裏面,註定只有少數人能夠站在頂峰,其他大多數人只能認命降伏,仰其鼻息。
卡內基果然說到做到,凡是各種打擊對手以達成市場壟斷的方法,他幾乎全都用上了。當他一統江山,成為美國鋼鐵業的霸主之後,自然便能好整以暇地對付工人,壓低他們的薪金,提高他們的工作量,就像我們最近很熟悉的那句話「你可以唔做架」一樣,反正天下是我的,東家不打就再也沒有西家了。
1892年六月,他的工人終於罷工抗議,於是引爆了世界工運史上其中一次最血腥的事件「荷姆斯特罷工」(Homestead Strike)。在這場官商串謀,出動了政府民兵來開槍射殺工人的悲劇裏頭,卡內基一直保持低調,遠遠躲在大洋彼岸的蘇格蘭老家,並且竭力撇清他和這次事件的關係。然而,後來的歷史家和新聞記者已經找到不少證據,說明他在整個風波背後的扯線角色。
奇怪的是,一方面心狠手辣地營商,另一面卻又為善不落人後,為什麼卡內基不覺得這兩者有點矛盾呢?更奇怪的是,後來還有更多富豪走上了同一條路,也同樣沒感到不妥。無論如何,卡內基努力替自己營造的光輝形像上有了一塊血污,在講究企業社會責任的今天,有學者形容他的善事其實全是「他手下被長年剝削的工人」。當然,你也可以替他惋惜時代的局限,要是那時候就流行外判,又何勞官府派兵殺人?
要是還有機會拜訪汕頭大學,我看這美麗校園的眼光大概會多了一層深度。在那座圖書館門外的雕塑上,或許會看見一個連續掌機十二小時的吊機手,他沒有吃飯時間,呆在操控室裏拉撒;因為他,有了這座雕塑。在學生流汗玩鬧的球場地下,是一個迎着暴雨工作三更,冒着八號風球之險在貨櫃旁紮穩鐵枝的工人。
工人的善舉二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