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4月5日星期五

陶傑 :崇洋的級數




既然一個民族,天生骨髓裏就崇洋,不要緊,只是崇洋要帶眼睛。

「洋」的牌子有許多種,敬請辨明,幸勿上當,譬如戀慕意大利文化,是正確的,意大利女人、意大利菜、羅馬史、拉丁文,都可以浸潤吸收,但是意大利卻有黑手黨。

崇洋也一樣,崇英、崇法、崇日、崇北歐,都沒有問題,最低檔次的,是崇俄。
是有兩代,正確一點說,是崇俄變成親史達林,亦即親蘇。今日五六十歲以上的,據說一聽見民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就熱淚盈眶;或者高爾基的「母親」,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度奉為經典,至於「卓婭和舒拉的故事」,一部庸俗的政治宣傳品,足足「感動」了上億人。

是有點令人憐憫吧,這等趣味?俄國有許多偉大的作品,不過全在一九一七年之前的帝俄時代,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說,契訶夫的戲劇,幾乎每一件都是觸動心靈的佳構,但是親蘇的一代,卻選擇了最低劣的一級。

正如莎士比亞和馬克思,相同的地方,都是在英國寫作,跟英國有不解之緣。但是一個是絢爛的鳳凰,另一隻是不祥的烏鴉。

中國人在飲食方面,嘴巴刁尖,判斷和選擇不出錯,但是很奇怪,在精神的品味信仰方面,一百五十年來,崇洋卻必定崇錯了對象。

是天意還是集體的愚昧?很有趣的問題。繞了一個大圈子,現在從頭崇洋:英國的牛津劍橋和寄宿學校,法國的LVChanel,意大利的Prada,德國的平治和寶馬,每一項,總算選對了。但是也許命中註定你孽報未完,總有一批老人,看見列寧和史達林像就忍不住抽搐,是「感動」得如此缺乏尊嚴,難怪普京臉上的一絲笑意,永遠有點輕蔑,一百幾十億的合同,他要玩玩你,一枝筆吊在半空,不簽。
 

陶傑: 桌球哲學

香港特首梁振英,在北京十八大期間,香港傳媒推論,受到新任總書記習近平相當坦率的訓示:所謂「穩中求變」雖然正確,但重要的是「抓好落實」。

「穩中求變」本來是唐營「競選」時的口號,但梁營據為己有,「拿來主義」,變成「梁振英思想體系」其中的一條。而當然發明「穩中求變」這句話的唐英年,在北京「選」人大常委,卻備受梁營分子打壓,低票險當選,中國人政治現實到這個樣子,也難怪唐營心中有氣。

梁振英的「港人港地」,我半年前就在《爽報》的專欄指出有港獨思想,中方一定不滿。果然,對於「限奶令」,中方忍不住發火,借「環球時報」將梁班子狠狠數落一通,然後是習總出來警告,要梁振英小心「落實」。

中方的意思是既有「中港融合」,就不可以有「港人港地」。既然大家是一家人,梁振英就不可以「港人優先」,因此我在此預測,從今之後,「港人港地」、「港人優先」將會在梁特首的嘴巴消失。梁特首如膽敢公開將這兩句話再講一次,我捐出一千元,撥給愛護動物協會。

香港輿論指出:因梁振英弱勢,中方將會加強對香港的直接管治。

然而,香港在殖民地時代,成功之處,就是因為沒有倫敦的直接管治。不錯,殖民地總督,由葛量洪到彭定康,都是英國白種人,但不等於他們是英國政府在唐寧街的中樞的一部分。總督一旦外放殖民地,就是一個自治政府。

倫敦的殖民地部大臣,許多都是牛津初出茅廬的畢業生,他們是英國中央的文官,三年五載,調來調去,對殖民地的實況並無了解。譬如,衞奕信做港督時,倫敦主管香港事務的外交次官(也相當於以前的殖民地大臣)簡艾德勳爵,油頭粉面,有貴族氣質,但開口講話盡顯對香港與中國歷史之無知。因為這個官職是虛的,香港的衞奕信,權力和決策,對倫敦有七八成主導影響,直到馬卓安下台,翻了桌子,所以才是新聞。

英國在全球的殖民地領導,成功之處,不在直接干預,在於間接統治。一八五九年,印度土兵叛變,屠殺英僑,其後英國痛定思痛,改派總督肯寧勳爵出使印度。
肯寧發表講話:「如果我們能保留沒有政治權力的土邦,成為女皇的工具,加上海洋權勢,我們就能永久管治印度。」

肯寧的話影響了維多利亞女皇,從此英國宣稱,不會進一步打壓印度土邦,改以懷柔方式,令各土邦對英印殖民政府服從而合作。因為邊遠的土邦如旁遮普,就像香港新界原居民,在英兵佔領時,尚在粉嶺大埔拿起鋤頭抵抗,相反港島尖沙咀的漁民早已臣服。英國管理殖民地,擅長分而治之,五百多個土邦,大的有上千萬人口,小的只是部落,只一千幾百人。英印殖民地政府自此有了和諧。

英國在非洲尼日利亞也實行間接管治,因為非洲黑人管治部落傳統久遠。英國佔領尼日利亞時,尼日利亞有一個土著帝國,名叫索科托,其酋長是最高的宗教政治領袖。在索科托「帝國」境內,有千百年的宗族政權、司法、稅收制度。尼日利亞的英國總督盧嘉德心念一轉:與其鎮壓土著,不如善用土著政權,協助管治。只要土地的宗主權歸英國,行政、立法、徵稅之權都可以由土著首領執行。各土著首領只要辦一重向女皇宣誓效忠的手續,從此不必再個個月驗證他們「愛不愛英國」,口頭宣誓一次,就相信土著酋長是「愛國」。

間接統治的英國不必時時向印度和非洲的殖民地酋長「照肺」,隔三差五就召他們回倫敦述職觀察。英國人信土著,土著感恩戴德,死命效忠,而且接受教化,放棄蓄奴等「國情文化」。

英國在非洲印度的「間接統治」,有助於帝國和諧,但在英國撤出時,由於土著仍保留其大量傳統風俗制度,白人文明一走,殖民地即長期動盪分裂。殖民地在「當家作主」之後,如烏干達緬甸之流,不是內戰就是獨裁,不是因為英國人留下什麼炸彈,而是英國的殖民管治太過仁慈。在米字旗飄揚的時候,英國已經容許「土人治土,高度自治」。殖民開化的時間不夠長,所以前腳一走,你後腳自己就亂。
以上論述,不是我發明,只要涉獵現代殖民地史都知道所言非虛,包括大陸一些研究西方帝國理論的黨校學者。

為何英國的「間接管治」能有信任基礎?英國人愛玩桌球,桌球的哲學,不是直接用長棒將桌球一 Q直接掃進袋——如果是這樣,只是白痴的遊戲。

桌球的藝術,在於用一隻「白波」,間接撞擊其他顏色的桌球,有時白波與其他球之間,關山阻隔,有幾個球擋住視線,這時就要計算角度,將白球射向綠絨桌面的另一邊,利用反彈力,在刁鑽的角度,將目標擦邊而揩進球袋。

桌球的哲學,就是政治的最佳隱喻。明白了桌球遊戲,就懂得政治管理之道,統治殖民地,成為日不落國,更得心應手。

香港十六年來,中國只是暗自羨慕為何英國以前能把香港的中國人管得服服貼貼,自己一來,又是五十萬人倒董,又是佔領中環,令人懊惱不已。人家的學問,都在桌球裡面。桌球是英國的國技,香港不像印度和巴基斯坦從英國人身上學會了棒球和曲棍球,參加英聯邦比賽,時時得冠軍,香港學不了,反而有個桌球精英傅家俊,在英國打贏過許多大國手,為香港人「揚威」宗主國。這一點也勉強是「香港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