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振英漏報利益風波跟莎劇《奧賽羅》一樣，是一齣在背後捅刀子的政治劇
懷疑，本來是求學問的態度和做科學的精神。伽利略說懷疑是發明之父，在哲學家羅素的眼中，懷疑是智慧的開端。於我們這些寫評論的人而言，對事情抱一種所謂健康的存疑態度(healthy skepticism)，更是不可或缺。
可是，在政治這骯髒的遊戲中，於公眾的腦袋播下懷疑的種子，卻可以是消滅政敵，或至少毀謗他的聲譽(character assassination)的殺手騐。權傾朝野的美國聯邦調查局首任局長胡佛說過，要毀掉一個公眾人物很簡單，只需要利用一些半真半假的陳述(half-truths)，讓公眾對他的誠信產生疑慮就可以了。
這一點，莎士比亞一定會同意。莎劇《奧賽羅》(Othello)講的，就是黑人將軍奧賽羅的屬下伊阿古(Iago)因奧賽羅將他夢寐以求的職位給了凱西奧(Cassio)，決意用奸計同時謀害奧賽羅與凱西奧以作報復。他利用奧賽羅的妒忌心，以巧妙的暗示和誣蔑中傷的手段，使奧賽羅懷疑愛妻苔絲狄蒙娜(Desdemona)與凱西奧有私情。伊阿古工於心計，暗指苔絲狄蒙娜跟凱西奧有不軌之情，卻偽裝成光明正大對奧賽羅曉以大義：「我承認我秉性多疑，常常會無中生有錯怪人家……如果丈夫不愛妻子，明知被妻子欺騙，他還是幸福的。最活受罪的，就是深愛妻子，卻對妻子滿腹疑團……天啊，保佑我們不要妒忌吧……。」一天，苔絲狄蒙娜不小心丟了奧賽羅送給她的定情手帕，伊阿古把它拾起放到凱西奧房裏，成為苔絲狄蒙娜不貞的證據。飽受妒火煎熬的奧賽羅認定妻子不貞，將她親手掐死。伊阿古的妻子隨即揭發這個陰謀，奧賽羅痛悔不已，拔劍自殺，倒在苔絲狄蒙娜的屍體上。
美國總統小布殊二零零零及二零零四年競選勝利的幕後功臣，是在共和黨有操控大師(master manipulator)之稱的羅夫(Karl
Rove)，他最喜歡的莎劇就是《奧賽羅》。他說《奧賽羅》教曉了他，要打擊政敵，最有效的方法不是說出真相，而是千方百計去密謀策劃和設計製造令公眾對他產生疑問的事件和處境(Destroying
a political opponent isn't about telling the truth. It's about engineering
doubt.)。
我這樣不厭其詳地談《奧賽羅》不是要拋書包，而是因為我深信，這套莎士比亞的傑作對「此時此刻此模樣」的香港有重大的時代意義，香港人必須記取奧賽羅的血的教訓。最近特首參選人梁振英十年前擔任西九規劃比賽評審時漏報利益的風波，跟《奧賽羅》一樣，是一齣關於權力鬥爭、抹黑和在敵人背後捅刀子的政治劇。
奧賽羅是《奧賽羅》的悲劇英雄，但這劇的真正主角是伊阿古。同樣，漏報利益風波讓我們看清楚的，不是梁振英而是本地很多傳媒機構的真面目。它證明了一份報章和雜誌無需有多大公信力，也可以是非常有效的「製造及散播疑問」的工具(a tool for engineering
doubt)。傳媒高舉著捍衛公眾利益和知情權的旗幟，可以理直氣壯地搜集、發掘和使用政敵的黑材料，並且在輿論的法庭(the
court of public opinion)上，率先表態，將一個未證實百分百清白的人先行定罪(guilty
until proved innocent)。至此，香港人應該明白，為什麼大眾傳媒在香港雖然往往不是最賺錢甚至蝕本生意，也總會有腰纏萬貫的投資者前仆後繼。他們知道，在關鍵時刻，傳媒會是非常有用的政治資產，讓他們為其效忠的對象效犬馬之勞，甚至立大功。
當然，傳媒能否「演活」伊阿古的角色，還要看公眾是否願意做奧賽羅。真正令奧賽羅對苔絲狄蒙娜的不貞深信不疑的，不是那條被伊阿古拾起的手帕，也不是伊阿古的讒言，而是奧賽羅自己的疑心，即英文所謂的「suggestibility」。《奧賽羅》最令人震驚的一幕，寫比蛇更狡猾的伊阿古故意與凱西奧談及他的情婦，並且讓奧賽羅看在眼裏。奧賽羅聽不到他們談話的內容，卻從凱西奧陶醉的神情中認定他呼喚著的名字就是苔絲狄蒙娜。於是，他自信找到了妻子通姦的如山鐵證。這是港人必須記取的教訓。
林沛理，牛津大學出版社副總編輯。著有《破謬．思維》、《英文玩家》及《玩起中文》，最新的一本書是《反語》（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