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2月14日星期二

林行止: 有形之手仍有餘力 內地經濟掙扎向前




有形之手駕馭無形之手這麼多年,中國經濟禍根深植、百弊叢生,是很正常的。阿當.史密斯無形之手說去年底雖受名師正面挑戰(見羅拔.法蘭克的《達爾 文經濟》〔R. Frank: The Darwin Economy》〕),惟其認同市場自由競爭的原則與史密斯無異,換句話說,無形之手說雖有待完善化規範化,仍是經濟發展之正道,這便如議會政治包含不少 缺失,依然是首選的民主政制。有形之手不管計劃得如何周密,亦無法準確計算市場變化,以人心(消費者的消費傾向)不可測(筆者最喜歡用的例子是黃昏報攤都 有「剩紙」),計劃(指令)經濟難免百密數十疏,結果造成重大經濟資源浪費;在經濟勃興萬商爭來掘金外資大量湧入的時候,這點浪費當然不會「動搖國本」, 且在有關部門微調鋪排下不會太顯眼(新聞自由度甚低的內地人民且無由知之),但當經濟發展放緩(遑論出現負增長)時,問題便會嚴重化至令社會不和諧。
眾所周知,如今北京當局的最大挑戰是管好通貨膨脹(把物價漲幅壓下去)、抑制樓價飛升(把之壓縮至人民可負擔水平)及紓解因為配合政策貸出太多無法回收款項 醞釀已久的銀行危機。非常明顯,這種種問題的確存在,但北京決策者及早看到困難所在,迅速揮出有形之手,以國家機器進行干預,令問題不致淪為不可收拾境 地;換句話說,和許多已賺得盤滿缽滿的對沖基金經理飽食遠颺後乘機唱淡(這是西方投資者特別是基金經理的慣技)認為經濟泡沫足以致命會拖垮中國經濟不同, 中國的情況是困難重重但亦不會爆發資本主義世界因為放任自由,令無形之手不顧他人死活亂搞一通造成致命後遺症那麼嚴重的危機!

通貨膨脹是最 不用外人「擔心」的指標,這是因為北京政府絕對有辦法操控的數據。筆者一早認為,統計部門不會公布令領導人臉上無光損其權威的數字,而當局預測的通脹率, 是老百姓可以接受的,因為某些物價(如經常成為新聞的豬肉)有時突然因供求失衡大漲,有形之手彈一彈手指,便把價格壓下去(不難想像,國營養豬場的邊際利 潤下調,這等於全面攤分這方面的損耗),而由於大部分必需品由國企供銷,價格遂能夠配合政策而升跌有序,在薪金(最低工資)普遍提高之下(一九七九年至二 ○一一年年底,內地各行業的平均薪金升幅達六倍),領導人一年前預期的通脹率,人民遂甘之如飴。筆者不以為通脹在內地是問題,問題是,在高經濟增長(生產 力大幅提高)的條件下,維持低通脹率有很高難度,因為高增長不可能永遠倚賴廉價出口及官方投資導引,這是「結構性(長期性)問題」,需要通過不斷的改革才 能解決。

內地物業問題嚴重,人所共知,其與自由市場不同之處,在內地落成及空置物業多如恆河沙數,供應過多在自由市場會導致樓價暴瀉,但在內地,空置物業數量與樓價同步上升,直至有形之手出重拳,投資者知所迴避,樓價才稍見回順。

內地樓宇如「雨後春筍」般出現,主因是二○○八年西方金融風暴後,中國為自保注入四萬億應變,其中部分注入物業市場,這使各大城市(如北京南京上海廣州及深 圳等)的樓價在此期間(○八—○九年)不跌反大升……。內地大城小鎮都見大量物業特別顯眼的是空置物業,而這些物業,以世界聞名的空城(鬼域)鄂爾多斯為 例,原來數以千計的無人居住物業都有業主(鄂爾多斯物業「全部售罄」,正在全力「唱淡」的對沖基金經理從未提及),只是無法在「二手市場」賣出套現而已; 當然,這類業主恐怕大部分不是私人投資者,即使是,亦是那些有辦法向國營銀行獲得融資的嫌疑官商勾結分子。國企至今仍能以平通脹率的利率向銀行貸款,不難 想像,有人有辦法以沒有甚至負成本的貸款認購這些物業,結果皆大歡喜—物業全部售出、銀行資金有正常出路。雖然當局規定銀行借給物業的資金比率,但下有對 策,比如由向銀行借進巨額貸款的國企投資或融資這些物業,銀行便不「犯規」,換句話說,銀行使「橫手」輕易化解了有形之手的出招。

非常明顯,內地物業發展商破產時有所聞,爛尾樓更隨處可見,銀行因有不少應收未收的物業按揭爛賬而有虧損亦非罕見,惟大體而言,內地物業出現日本(因樓價太 高)、美國(因按揭太盡)以至香港(因樓價太高)的負資產狂潮,由於有形之手的干預,可能性甚微。去年底,清華大學經管學院一位副教授在《外交事務》 (Foreign Affairs)上發表〈中國物業泡沫也許已爆破〉(P. Chovance:China's Real Estate Bubble May Have Just Popped〉,其主要論據是內地樓價太貴已非一般人所能住得起。他指出新加坡樓價等於平均家庭十八年收入,但北京的家庭要三十六年才能「供斷」。這是 事實,只是作者未把「地下經濟」即新加坡所無的稅網以外入息計算在內!內地的「黑市收入」驚人(雖然「走稅」普遍但國稅局稅收仍因經濟高速增長而大升。稍 後或另文說之),這反映在許多年入數萬的家庭能以現金購買價達二三十萬甚至更高價汽車上可見一斑。

大約一年前,筆者曾為文指北京要壓低樓 價,易如反掌,但現實並不如此,樓價走勢顯示有形之手的力度被地方政府之手以太極招數卸掉。中央政府以外,保持物業市道不死,大有必要,以旺盛的物業市道 令多方受惠—這固養肥地方政府(特別是經手的官僚),還籌措充裕資金進行種種公共建設,而且更帶動水泥及鋼鐵業,當然還僱用了以萬計的建築工人(GDP由 是強勁增加)……。迄今為止,有形之手招數尚未使老,內地物業的泡沫只會漏氣收縮,不易爆破,因此不致釀成災難!

國營銀行的問題主要出在地 方政府間接及直接的巨額負債,由於國營銀行具政府及國企「櫃員機」性質,○八年政府刺激經濟的龐大資金亦由銀行釋出,地方政府和國企運用這批資金,進行種 種不一定有經濟效益卻可提高GDP的經濟建設(在這過程中有關人等都各有所得)。不過,朱鎔基時期進行的改革,以至二○一○年初銀監在知悉銀行可能共有約 二萬億人民幣「爛賬」的情形下,命令銀行先行重整資本,結果銀行的爛賬率明顯下挫(二○○二年,超大〔Major〕銀行的爛賬率高達百分之二十六點二、大 〔Large〕銀行二十三點一,二○一○年依次降至百分之一點三及一點二),即為數在一、二萬億之間的應收未收賬由國家承擔,銀行因此毋須作巨額撥備。這 種具中國特色的處理爛賬方式,令銀行不會出問題。

通脹、房地產及銀行的困難,可說俱為○八年因應西方金融風暴而推出的救援計劃的後遺症,要徹底紓困解難,有待連串改革;不過,以北京有形之手尚有相當力度,中國爆發日本式或美國式的經濟危機,可能性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