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讀書筆記裡,有很多不成文章的小段落,多是隨手摭拾,時日既久,根本忘了出處,其中有幾條是跟改文章有關的,統其緒而抄錄下來,雖然感覺微酸,似也有正襟危坐以面對文字的莊重。
蘇伯衡,字平仲,金華人。生卒年均不詳,元至正二十年前後在世。明太祖闢禮賢館,伯衡亦被延致,擢翰林編修,乞省親歸。他的同鄉宋濂辭官退休的時候,曾經薦伯衡自代;稱他「文詞蔚贍有法,殆非虛美。」
在我的小筆記裡,蘇伯衡只有一條,但是它影響我的寫作十分深重。先抄在這裡:答尉遲楚問「文章宜簡宜繁」,曰:「不在繁,不在簡,狀情寫物在辭達,辭達則一二言而非不足,辭未達則千百言而非有餘。」
和蘇伯衡這些話抄在一起的,是劉知幾《史通.敘事》論《漢書.張蒼傳》的一段文字。《漢書》此篇有幾個字:「年老,口中無齒。」劉知幾就以為「年」、「口中」三字為「煩字」,是可以刪去而無礙的。劉氏的立論是:「言雖簡略,理皆要害,故能疏而不遺,儉而無闕。」
接著,是以橫挑鼻子豎挑眼著稱的王若虛,在王若虛《滹南遺老集》裡講究精簡文字的議論也不少,而且專拿大經典
──《史記》──開刀。他引《史記.范睢傳》:「須賈謂范睢曰:『非大車駟馬,吾固不出。』范睢曰:『願為君借大車駟馬於主人翁。』范睢歸,取大車駟
馬。」王若虛這一刀砍得很深廣,剔金刓肉帶去骨,中間一大段全不要了,他以為司馬遷的後半段兒應該寫成:「願為君借於主人翁,即歸取車馬。」
不過,在這裡我卻不能十分同意王若虛的意見。司馬遷顯然是刻意要三次贅用「大車駟馬」,第一次用「非」帶頭,第二次用「借」、第三次用「取」,強調須賈求索意志之強,也強調范雎踐履一諾之切。
看 起來比較有道理的刪削,是《史記》〈周本紀〉、〈齊世家〉中稱武王觀兵的一節:「諸侯不期而會盟津者八百諸侯,諸侯皆曰:『紂可伐矣!』」王若虛刪去後面 的兩「諸侯」。此外,《史記.李斯傳》裡也出現了的確像是衍字的一段敘述:「李斯出獄,與其中子(即他的第二個兒子)具執,顧謂其中子曰……」王若虛以為 第二處「其中子」可以省略。
也有實在不知道該同意還是不該同意的改動。
《史記.司馬相如傳》:「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天子曰:『司馬相如病甚,可往從悉取 其書;若不然,後失之矣。』使所忠往,而相如已死,家無書。問其妻,對曰:『長卿固未嘗有書也。時時著書,人又取去,即空居。長卿未死時,為一卷書,曰: 有使者來求書,奏之。無他書。』其遺劄書言封禪事,奏所忠。忠奏其書,天子異之。其書曰……」這一段原本寫得委婉纏綿,後來被改得明快簡約,我卻總覺得缺 少一點迴盪之氣:
王若虛是這麼改的:「相如已死,其妻曰:『長卿固未嘗有書,時有所著,人又取去。且死,獨遺一卷,曰:有使者來,即奏之。』其書乃言封禪事,既奏,天子異焉。其辭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