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國名作家龍應台最近官拜臺灣文化部長。我又想起她《文化 ‧是甚麼》文中的一句:「我坐在大廳一隅,看着窗外冬夜的雨濕濕地打在玻璃窗上。」能寫出這樣的現代漢語,出任現代中華文化部長,誰曰不宜。
現代漢語最著重形容詞,所以「人民」、「聲明」、「提示」等二字詞語,循例要變成四字詞:「廣大人民」、「嚴正聲明」、「溫馨提示」。我只是想不到,連雨都要用「濕濕地」形容。也許,冬夜的雨,打在窗上,時而「濕濕地」,時而「乾乾地」。
中文當然有「雨濕」一詞,例如王羲之致書友人問好:「雨濕,體氣各何如?參軍得針灸力不?」杜甫《兵車行》寫戰場死者:「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但這「雨濕」是指陰雨天時,「濕」並非形容雨點。中國人說雨,有杜牧「清明時節雨紛紛」、白居易「瀟瀟暗雨打窗簾」等句,沒有「濕濕暗雨」這樣的說法。
其實,最上乘的文字可以不用形容詞,而作者意思盡見。請看宋朝蔣捷《虞美人》寫雨,沒有一個形容詞寫雨點寫胸懷:「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濶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三種聽雨情懷,完全不用「豪邁」、「蒼茫」、「蕭索」等形容詞寫出,比「瀟瀟暗雨」之類寫法更勝一籌。
現代漢語卻連親情都只能靠形容詞表達。龍應台母子書信集《親愛的安德烈》,就以「親愛的」冠於兒子名字之前。而這當然也符合「行文學英文」的現代漢語原則。英文書信,即使是寫給陌生人,都會以Dear So-and-so(親愛的某某)作稱謂。
中國人的書信,稱謂從來不用「親愛的」三字。曾國藩咸豐十年十月十六日致函兩個兒子,開頭一句是:「字諭(告訴)紀澤、紀鴻兩兒。」這是古時嚴父示兒口吻,固然不合現代潮流,但于右任民國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六日在日寇轟炸之下寫給兒子的信,也不說「親愛的」,而親愛自見:「望德:奉中央命,政府將西移……終夜不寐,起而為汝寫數字……我前途如不幸,民族復興之大業,望汝弟兄兩媳兩孫繼承。右任。」父母之愛,不必藉英文書信公式寫出來。這才是中國人的家書。
但是,中國人今天已被現代漢語人取代。於是龍應台成為名作家,成為臺灣第一任文化部長。
作者專研中英文,以寫作、翻譯為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