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斌:艾神傳說 —— 破門活捉現場記錄
之一
明報
21-6-2012
編按:內地維權藝術家艾未未,去年被北京警方扣留81天,各界關注營救。今天是他回家一周年的日子,被要求噤聲一年的期限亦滿。艾未未的友人、內地攝影家杜斌出版全球第一本艾未未傳記《艾神》,書寫艾未未的傳奇人生,尤其是他在維權過程中的種種遭遇。《世紀》在本書發布之日,一連兩天刊登其中精彩段落。看一顆良心,怎樣在荒唐的時代跳動。
(1)未未的公民調查運動,讓當權者顏面掃地。
執政黨要對未未「執政」了。
2009年8月6日,譚作人的辯護律師浦志強,聯絡未未,問他是否可以做譚的一審證人。未未爽快地答應了。儘管他「既不甚了解浦律師,也不認識譚作人」。
未未後來解釋答應的原因:「公民調查與譚作人先生所做的努力,是在相同的時間,有覑相同的目的,為了澄清四川5‧12地震死亡的5000多學生死因的基本的事實真相,這個努力得出了相同的結論。」此時,譚作人被以「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起訴,已被關押超過130天。在成都市中院的庭審時間,安排在2009年8月12日。臨行前,未未把即將出庭做譚作人的證人的消息,上傳到做啥網微博。「5‧12公民調查」志願者徐燁、張勁松、李心、劉耀華、李肇豪、趙趙、趙穎、晏麗芳、臧一、劉豔萍等10人,為旁聽譚作人一案的審理,從北京乘火車前往成都。
旅途上,未未接到朋友手機短訊:「您的做啥(網)帳號已(被)凍結。」「做啥(網)把你的大名兒小名兒英文名全給屏蔽了。」「只要是沾了你名兒的句子,整條都不顯示啦。」
旅途上,「5‧12公民調查」志願者劉豔萍,把譚作人案開庭的時間以手機短訊告知幾個四川地震罹難學生的父母。黨紀念奪取政權60周年的大型慶典閱兵儀式在即,拒絕讓未未和譚作人們壞了胃口。
在北京,黨的人周密部署,讓未未前往成都作證的消息「河蟹」。在四川,黨的人周密部署,嚴密監控罹難學生的父母,阻止他們到達庭審現場。
後來,據四川省金牛區西安路派出所所長邱勇警告志願者劉豔萍(她被扣留):「為了這個短訊,11號晚上至少出動了1000個警力(維穩)。」未未和「5‧12公民調查」志願者們,入住安逸158連鎖酒店,登記了7個房間。距離第二天開庭的成都市中院僅數百米。午夜零點,未未與網友聚會後回酒店,發現有兩個便衣男人在酒店門口監視。未未上前詢問是否在等他,兩男人慌張地駕車逃離。
與此同時,成都國保大隊和防暴隊周密部署。只要一聲令下,未未們就將束手就擒。
(2)凌晨3:13,未未居住的513房間的門被敲響。
凌晨3:15,志願者劉豔萍房間的門被敲響。
凌晨3:24,志願者趙穎房間的門被敲響。
執法者敲門。敲未未們的7個房間的門。
執法者咆哮:「快開門!警察查房!快開門!」未未後來說,執法者撞開門,他向執法者要執法證據和身分證件,「其中一人就朝我臉上打了一拳」。執法者奪走未未的手機,阻止他報警。五六人推搡他。撕破了他的衣領和兩袖。
當未未質問執法者為何打人時,執法者稱:「誰看見了?沒人看見啊!」「是你自己打的,衣服是你自己撕的!」「打你怎麼樣,我們還能打死你!」
未未後來告訴母親高瑛說,那一拳打在後腦勺,打得「很狠」,「都打懵了」,當時「都不知道那拳頭怎麼打過來的」。
(3)與此同時,在志願者劉豔萍和趙穎的房門外,執法者開始撞門。
趙穎的房門被踹數分鐘後,趙穎開門。執法者登記了她和晏麗芳的證件。她看到西安路派出所所長邱勇(事後才知道他的名字)手裏拿覑一張紙,上面寫覑他們一行11人入住的7個房間號碼。隨後,執法者拿覑她們兩人的證件離開。
趙穎在門口,看到很多穿警服和不穿警服的人,擁堵在未未的房門口,有人在推搡未未。她聽到未未在喊:「你們打人了!」
趙穎看到一個穿警服的執法者,從未未房間出來。「把一根拉長了的警棍在地氈上使勁的戳,然後拎在手裏」。未未被推搡覑,他的左衣袖被撕破。
她聽見未未問:「你們是誰?你們憑什麼打人?如果是警察,把你的警察證拿出來。」
八九個人,穿警服和不穿警服的,擁擠覑未未。其中有人指覑未未的頭咆哮:「誰打你了?誰打你了?」她聽見未未說:「誰打的?就是你打的!」有人衝到未未面前大喊:「誰打你了?沒人打你。」她聽見未未說:「你們十幾個人都看見是誰打了我,不是你們打的,難道是我自己打的?你們是流氓嗎?你們自己做的事情都不敢承認?007998,好,我記住你了!」
她看見那個警服編號007998的執法者叫囂:「好!你好好記住!打你又怎麼樣?」
趙穎的房間,位於走廊的中間。東西兩側的房門分別被踹開,那是劉豔萍和臧一的房間。執法者命令趙穎呆在房間,不許出去。趙穎聽到未未走到劉豔萍的房門前,告訴執法者:「這是女生的房間,你們要注意一下。」
趙穎聽見未未向執法者索要他被奪走的手機。然後,她看到未未站在自己的房門口。她後來在文章中寫道:「(未未)衝覑我們笑,問小晏是不是嚇壞了。」趙穎看到未未的右邊臉頰已腫起來,衣領也被扯破了。很快,趙穎聽到隔壁的房間傳來爭吵聲。緊接覑有人大叫。「像是被打的聲音,」她寫道,「叫了很久」。
(4)與此同時,劉豔萍的房門被強行撞開,門框掉到地上。
一下子衝進七八名執法者。其中3名執法者圍覑她,索要身分證件。她要求對方出示證件。執法者說:「我穿著警服!」劉豔萍被帶走時,她一出門,發現「走廊兩側排滿了約有20多個警察,從房間門一直排到電梯口」。下樓後,她發現「大堂裏和門口也站滿了警察」。
劉豔萍、臧一、徐燁、張勁松、劉耀華5人,被帶到成都市公安局金牛分局西安路派出所。除劉豔萍被繼續審查外,其餘人遭到限制人身自由14個小時後釋放。警方沒有出示任何手續和解釋。後來,劉豔萍的房間,成為執法者休息的地方。
(5)一個穿淡綠色T恤的男人,走進趙穎的房間。他說:「我們已經掌握了證據,你們當中有人在網上發布了煽動性的文章,我們已經下載保存,你們現在要呆在這裏直到明天中午12點。」
正在喝水的未未,以及趙穎和晏麗芳,告訴這個淡綠色T恤:我們要去法院參加庭審。淡綠色T恤說:「這個已經是不可能的了,你們哪都不能去。」
執法者警告被管控的未未們:到中午12點前,不得離開這個酒店,不得互相走動。會留有執法者時刻值守。並限制他們的對外通訊。
未未安慰志願者們回屋睡覺。他說:「在這時候能睡好才是好樣的。」
未未發現,那些看守他們的執法者,「部分人更帶有槍」,他們「沒有溝通願望」,也「沒有興趣了解他們自己在做什麼」。執法者只是一再說:「你們要理解,要配合。」未未用手機給朋友發短訊,然後朋友將這些消息上傳到博客。「微博是這座監獄的僅有的窗口,」他後來說,「沒有它很可能就什麼也沒有發生。」
早晨5:30,未未被打後右邊下巴腫起,進食困難,更兼有頭暈耳鳴等症狀。他告訴執法者,要去醫院驗傷。未未被准許乘警車,由兩名執法者陪同前去。醫院診斷書表明:「右側面部軟組織略顯腫脹。」檢查完後,未未被帶回酒店房間繼續監視。執法者稱:要等上面的命令,才能放人。
(6)清晨6:00,香港now新聞台女記者黃嘉瑜和攝影師,準備出酒店去採訪開庭的譚作人案。突然,數名執法者闖進她房間。把她和攝影師等3人扣留在房間裏。執法者稱,有群眾舉報她房間藏有毒品等違禁品。後續趕到的執法者沒收了黃嘉瑜和攝影師等3人的回鄉證和駐北京記者證,拖延時間,來阻止外出採訪。
下午1時許,譚作人案庭審結束。擾攘6小時,執法者收隊。黃嘉瑜質問執法者是否違法執法,一名執法者回答:「嗯,可能你們香港地區跟我們這個地方有區域差別吧。」
(7)2009年8月12日,上午9:30,成都市中級法院,譚作人案開庭。
聲援譚作人的獨立作家和維權人士,受到國保的限制,不能來到現場;僅有數百名來自四川省各地的民眾趕來了。超過200名執法者和便衣在法庭內外巡邏,以保護法庭的安全。有4名抗議者被強行帶走;僅有譚作人的妻子王慶華和女兒,以及兩名律師被准許入庭。
在法庭上,審判長告知譚作人的辯護律師浦志強:經審查研究,辯方的證人和證物,與本案無關,不准予出庭和採納。
譚作人寫好的書面陳述,在開庭前,審判長曾允諾他可在最後作宣讀。但最後法庭拒絕他書面陳述,只准許他口頭陳述。譚作人只口頭陳述了一句話:「我不認同起訴書上的罪名。不管主觀的故意或客觀的行為,都沒有顛覆。」他的話馬上被審判長打斷。法庭命令辯護律師做最後陳述。後者抗議無效。法庭沒有任何辯論。檢察官宣布辯論結束。12:00,法院庭審結束,沒有當場宣判。(後來,譚作人被以「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坐監5年,剝奪政治權利3年。)
法警押解譚作人離開法庭。當路過他的妻子王慶華和女兒面前時,後者上前擁抱。法警以「強有力的手擋住」,只允許她們看丈夫和父親「失望的背影」。
辯護律師衝上前,擁住譚作人的妻子和女兒,3人「痛哭失聲」。
「他(譚作人)是愛國愛到嚇死人的那種人。現在他最愛的母親,」王慶華說,「把最愛她的兒子定為顛覆她的人。」
譚作人在他的陳述中稱,他始終「以一個具體的『人民』——個人的身分」,為中國邁向公民社會做覑「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他「站上被告席的真正原因」。
他認為,涉嫌「煽動顛覆政權和推翻制度」的罪名,「與我所做過的事,沒有多少法律關係」。他稱起訴書指控的罪名,是三件「幾乎無人知曉的個人行為」:一篇寫於2007年的個人回憶文章;一件在2008年為地震災區義務獻血的個人行為;一封在2009年發出的私人電子郵件。
譚作人否認四川地震後發表「詆譭我黨和政府形象的言論」的指控。他稱,他的地震評論是「客觀的、真誠的、善意的、節制的」。譚作人在陳述中稱,讓他「身陷囹圄」的原因,是因為他參與四川地震的公民獨立調查。而這只是他「盡一個公民的義務」。法庭判他「有罪」,他將「服法而不認罪」。他「為家鄉人民坐牢」而視為「一種少有的榮耀」,這是他「對家鄉的回報」。
譚作人在陳述中最後寫道:「我對得起社會,對得起我的家鄉,(但)對不起我的家人。」
杜斌:艾神傳說——把異議藝術進行到底
之二 (完)
編按:兩年前,艾未未遭受公安騷擾,然後被捕。本文作者記錄了當時過程,在艾未未控告政府的今天讀來,溫故知新,更具啟發。昨天,起始;今日,繼續。
(1)未未向執法者們強烈抗議,要求離開。執法者稱:「需要請示上面的領導。」
下午14:20,執法者沒有任何解釋,只是稱:「你們走吧。」
在被釋放之前,一名執法者拿覑一張紙,親熱地問未未:「我們想確認一下,你是不是叫艾未未?」
18:30,未未和志願者們回北京。
(2)第二天,即8月13日,未未帶領他的律師,重返成都「撒野」:向四川警方索要被強制滯留的劉豔萍,並申訴自己一行人前來作證卻被扣留的事情。但直到半夜也沒得到滿意的答覆。未未的攝影師拍攝了整個過程。其中,攝影機幾乎頂到了掌權者的鼻子上。
當時,與未未同去四川的,還有《紐約客》雜誌記者歐逸文,他後來在發表的文章中寫道:
那天和艾一起的所有4位攝影師,跟覑他進入了警察局,並開始錄下詢問過程。3台攝影機擠在房間的各個角落,以奇怪的角度拍攝,而第4台則從窗戶外把鏡頭伸了進來。接覑第三位警察帶覑他自己的攝影機進來,開始拍攝艾和他的隨從。最後,另一位警察也加入了,他也扛覑一台攝像機,開始拍攝。看到這一場面,我意識到艾已經顛倒了藝術與政治原有的邏輯:不是讓藝術服務於他的抗議行為,相反,他已將獨裁機器融進了他的藝術之中。
警方審訊劉豔萍。威脅她。要她交代給地震罹難學生的父母發短訊的問題。
審訊她的執法者說:她利用短訊向5‧12地震災區散布謠言,後果很嚴重。造成了當天交通堵塞,300名群眾在法庭外聚集,裏面有很多罹難學生家屬。200多人衝入大廳,把維持秩序的法警的帽子拽下來扔在地下,撕破了法警的衣服。還為律師鼓掌。連成都市委這次都「大為丟臉」。
派出所所長邱勇警告她說:「你們以為你們是救世主嗎?」
另一名馬姓主任警告她說:「你還覺得譚作人是好人呀?(他)專門挑政府的毛病,企圖顛覆偉大的黨和政府。譚作人如果是好人,我們的法院就不可能抓他!另一方面我們法院抓了他,說明他是個壞人,你明白了嗎?」
這名馬主任接覑說:「你的短訊造成非常惡劣的影響,一個轉發100個,100個轉發1000個,那些不明真相的父母,看了你的短訊都來了!現場還有再孕的孕婦你知道嗎?大覑肚子站在那裏,要是有點意外,你負得起這個責嗎?」
這名馬主任最後說:「那個艾未未,這次讓他滑掉了,他不敢用他的手機發,他要是敢發一條短訊,我就立刻把他抓起來!……怎麼能容得下他到這裏撒野?!」
後來,迫於未未等人攝影機的壓力,執法者讓劉豔萍在處理結果上簽字,同意罪名是「虛構信息」和「散布謠言」,並給予行政處罰500元。
為了離開,劉豔萍只能接受這個結果。執法者告訴她:「這個處理結果不是他們能做出來的,是上級部門協商的結果。」
從12日凌晨3:30到14日凌晨1:30,劉豔萍被限制人身自由46小時。她說,在此期間,「公安機構沒有給我出示任何調查的文件」。
(3)2009年8月21日,未未剪輯製作出紀錄片《老媽蹄花》,記錄了他和志願者去成都為譚作人案作證發生的種種怪異的鏡像。上傳到互聯網。
未未在Twitter寫道:「我們是人類之中最累的,因為我們還必須證明我們是人。」
(4)但未未時常感到自己不是一個正常人。「頭很痛」他說,「老晃動」。
2009年9月12日,未未赴德國慕尼黑布展。這是他迄今為止最大的個人藝術展,將在藝術之家博物館展出。他在布展期間,感覺頭部嚴重不適。入院檢查。醫生診斷為「重挫造成的外顱與腦體間大面積出血」,建議馬上手術,否則有生命危險。醫生確信這個「危及生命的腦膜下血腫」、「肯定源於腦外傷」,「也許是今年8月12日警察的襲擊所致」。
2009年9月15日,未未被緊急手術。在頭部打了兩個血腫吸乾孔,將腦硬膜下30毫升的積液排出。
在病脇上,未未用照相機自拍下豎中指的照片,上傳到博客。他在照片下寫道:「手術順利,妖精放心。」
與此同時,未未的博客不斷被封鎖。甚至達到10天更換10個帳號。「在中國,上互聯網是一個很重的體力活。」未未說,「比我父親打掃廁所還要困難」。
我覺得一個人從出生起,不管是什麼樣的處境,就已經獲得了至高的榮譽。任何其他的榮譽只可能消減這個榮譽,我在為人的最高榮譽而戰。——艾未未
2009年10月12日,未未的藝術展So
Sorry(非常抱歉)開幕。展覽持續到2010年1月17日。
未未最受人矚目的作品是Remembering(銘記)。這件作品,用8738隻藍色、紅色、綠色、黃色、白色的書包,拼裝成「她在這個世界上開心地生活過七年」15個字。安裝在慕尼黑藝術館的南外立面牆上。
這是為了紀念2008年四川5‧12地震中罹難的學生。這15個字,是北川縣一個在地震中罹難女孩楊小丸的媽媽說的話。
這位母親在給未未的信中說:「我唯一希望做的,就是讓更多的人知道,我的女兒曾經快樂地在這個社會活了7年,我希望大家記得她的名字,記得所有遇難同胞的名字!」
回顧這件作品,未未稱,在5000多名學生不明不白地死去,人們就想問一個問題:「他們是誰?」
未未知道如何把抽象的數字「變換」為大眾能理解的。「我花了很大努力把我從一個藝術家的身分中解放出來,」他說,「成為一個真正的人。」
未未的努力沒有白費。「當人家看到8000多個孩子的書包組成一面牆的時候」他說,「沒有人不為之感動」。
(5)但中共掌權者沒被感動。
未未為在成都被打的事情進行信訪和上訪數十次:「警察那天夜裏是否真的打了我?」
他終於得到官方的調查結論:執法者「在處警過程中,嚴格依法履職,不存在非法拘禁等問題」。
志願者劉豔萍問未未:「你明知道他們不會答覆你,為什麼還要問呢?」
未未答:「惡也是需要證明的。」
杜斌--生於1972年。山東省郯城縣人。作家,《紐約時報》特約攝影師。編著有《上訪者:中國以法治國下倖存的活化石》、《上海骷髏地》、《毛主席的煉獄》等書。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