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住在台中東海大學的時候,有位大學生叫李南輝,是台灣籃球隊的國手。那個年代的衣食住行一切都很稀罕,馬路上的私人轎車沒有多少架,超過四層高的
樓房沒有幾座,講究的奢華餐廳只有在香港電影才能看到,流行的衣裳雜誌只看到小林旭或淺丘琉璃子,除此之外,出國辦個護照簽證還要察看祖宗三代。所以忽然
校園裏有位運動健將的大學生,可以代表中華民國到處比賽籃球。去一些不可能去到的東南亞國家,替你滿足出國慾望,那是多麼重要的人物。於是李南輝在東海,
就成為校園中的明星,即使一些和他不相干的閒雜人士,也像粉絲一樣地為他瘋狂。記得有次校園裏殺了一條蛇,大家就說這蛇肉一定要讓南輝進補,因為他要為國
爭光。他在大學有個私人教練,專門替他練球,同學總會有辦法查獲他練球時間,我們就會偷偷跑去看他流汗的風采,順道研究一下那些蛇肉補了他哪塊肌肉。
帥呆了的國手南輝哥哥有一位住在香港的女朋友叫葉楓,「四千金」裏專門喜歡搶姐姐男朋友的壞女孩,卻又是迷人的「長腿姐姐」「睡美人」,唱起歌來還很有白光
的味道。有個明星女友再加上國手的身份,對於從小有追星傾向的我,感覺南輝哥哥就是全校園最glamorous的人。邁克先生別誤會,雖然我曾潛入男生宿
舍,他的室友確實讓我看到牆上葉楓小姐送給他親筆簽名的《空中小姐》照片,但是我是清白的,因為李先生從來不知道這追星小孩的存在。
忽然有一天校 園不比尋常地熱鬧了起來。原來葉楓小姐在李南輝毫不知情之下,宣佈與她合演《星星月亮太陽》的男主角張揚訂婚。這可是台中鄉下校園的大事,香港台北的記者 都趕到這窮鄉僻壤來追訪情變的來龍去脈,南輝哥哥還在胸前刺上玖玲──葉楓的名字,完全以受害人身份出現。這段當年轟動港台的銀色新聞確是讓整個校園熱鬧 了一陣子,但是樸實的校風終於戰勝了桃色的花邊。不多久大家就忘了這事。國手身邊少了星光的照耀,再去看他流汗的風采,已經覺得缺少了些甚麼,漸漸就把他 忘記了。「遺忘」二字可真是粉絲的無尚特權。
許多年後,當我第一次見到葉楓的時候,可真是震驚了好一回。美麗、
大方、風趣、直爽、真實、充滿活力、魅力、生命力……反正好聽的話說盡,但只要你見過她,都會同意。當然,你也會同意她的任性,還有每次不同的戀愛與離
棄。她的個性和白光很像,但是沒有滄桑感,因為她有錢。錢雖然不是萬能,但是總會帶來某些安全感,然而這些安全感覺是否又會是藝術創作上的一些障礙?譬如
說葉楓的天賦歌喉那麼好,但是她沒有成為人所眾知的歌星,她的演技自然不用力,超過同期許多演員表演的方式,也沒成為演技派女星;皆因她的座右銘:「站着
不如坐着,坐着不如躺着,躺着不如睡着。」是否因為她的生活太過安逸?又說到哪去了,不是說女人的美麗本身就是藝術嗎?這美麗又是天生的,還需要進取嗎?
然而「坐愁紅顏老」之後的戲又要怎麼唱呢?這麼多問號,真是有點糊塗。
話再說回葉楓的美麗,還記得以前曾提起找葉楓演黃玫瑰的母親?我最記得那次 在美麗華的翠亨邨,口若懸河地向她形容玫瑰母親插花的慢動作,要多美就多美,簡直媲美《齊瓦哥醫生》的向日葵與茱莉克絲蒂。她當然沒演,後來角色改為周潤 發做玫瑰的哥。我想那是很關鍵的一個午餐,那天她是否懷疑整個母親角色的演技就是慢動作插花,或者是在思考要不做這家酒店的老闆娘。
於是有一天她告訴林翠,李南輝要來香港見她。兩個曾經熱戀過的男女,經過數十年的滄桑,又要重逢。我從來沒見過這位強勢美人如此緊張,林翠笑她像小學生上試
場,生怕考試不及格。難道李南輝就不怕不及格嗎?葉楓那強勢的本性自然「流露」了這句話。重逢的結果,葉楓終於成了李太太,這是他們初次戀愛之後四十年的
事。
有次徐克施南生晚宴請在麗晶,本來約了尤敏葛蘭葉楓,就是當年的《星星月亮太陽》。知道徐導一向欣賞這個抗戰的故事與卡士,但是「星星」尤敏 當晚身體小恙缺席,取代的是林翠,我說,今晚還是抗戰影片,不過片名是《太陽月亮太陽》。因為林翠原本就是「太陽」,後來因為歐洲蜜月歸來有了身孕,才由 林翠親口情商葉楓出演。林翠的人緣最好,葛蘭說她在永華片場的停車場第一次見到林翠,就把她叫過來好好的打量一番,說是要永遠好好照顧她。的而且確,這明 慧的「月亮」一輩子都對林翠好,這是我看到的。但是林翠也對朋友好,這是一種互動。就像「星星」尤敏在拍《無語問蒼天》的時候,和家庭有些小磨擦,在她離 家出走的這段日子,就搬到林翠家中住。林翠說那時和尤敏最親,每晚談心事都到兩三點。
尤敏是粵劇名伶白玉堂的女
兒,戲迷情人任劍輝是她的表姑姐,所以明星中的明星白雪仙是尤敏兒子高世章表姑婆的最佳拍檔,關係是否有點複雜?難怪高小弟在跑馬地「九樓」仙姐的飯桌
上,總是最受寵愛的人物。雖然這位高小弟含着銀匙出世,但是一點也沒有貴公子的驕氣,他在音樂上的造詣是人所共知,台灣金馬香港金像的最佳音樂他都金榜題
名,所寫的五個音樂劇,甚至包括在「金貿」舉行的香水瓶展覽「尋香記」,仙姐全都盛裝出席,讓我這個不長進的前輩好生妒忌。《楊凡時間》將高小弟名字的
「章」寫成「璋」,馬上電話道歉,他卻幽默地說:「謝謝你送塊玉給我。」好心有好報,他雖心廣,卻無體胖之憂,皆因他有夜難眠的隱疾。告訴他我將在書中發
表一張他母親從未曝光的照片,他說記得那天放學進門看見我正在替他母親拍照,他說那時還在讀小學。我說那你現在幾歲了,他卻笑說這是個秘密,好不一個「舊
時人」。但是我知道他這樣說是好玩,真想知道就一定不會令你失望。
高小弟還有一位非常疼惜他的伯娘「月亮」葛蘭,這葛蘭小姐可真不是個省油的燈。 那晚徐克施南生的夜宴,她就大聲地問徐導:大家都說林青霞好看,你覺得她好看嗎?徐導可能感覺話中帶骨,正遲疑應如何回答之際,葛蘭小姐的獨白又來了:我 家先生FC說想看看林青霞長的怎麼樣子,於是大年初一就帶他到皇后戲院看《蜀山》,戲院雖好但是座位還是前座第三行,要伸長脖子看。徐導演,你的鏡頭又短 節奏又快,看得老人家眼都花。於是我和FC說,你先閉目養神,等我看到林青霞出來再叫醒你。我看到銀幕上林青霞飛來了,趕緊叫醒FC,等他把眼鏡戴上, 說:林青霞呢?我只好告訴他,林青霞又飛走了。葛蘭不管這是否個冷笑話,但是一定要當着徐克面前講,才過癮。
葛蘭姐還有另一方面的本事,就是組織能力特強。她組織了許多京劇票房,也安排了許多京劇表演來香港演出,其中印象最深的一次就是程派《荒山淚》的演出。那女
版程硯秋的水袖動作之激烈與出神入化,令我嘆為觀止,自愧英倫時期的所謂新派中國舞除了《貴妃醉酒》之外,更應以《馬嵬坡》壓軸──上吊以謝天下。林翠說
道,葛蘭所有登台的戲服已做好多年,只等待適當的時候。不知這適當的時候一直沒有來,還是林翠記錯了,葛麗斯張當然否認,還說要告我。我知道這麼多年葛麗
斯張只登台清唱過一次,而我居然不在香港,後來再唱,就懶得通知我了。你問誰是葛麗斯張?十數年來中環行人電梯旁有一古董唱片舖,窗櫥放了一張最搶眼的五
十年代美國Capital黑膠唱片,英文簡單寫着葛麗斯張,照片就是葛蘭小姐。
葛麗斯張小姐住在山頂的一幢舊式大宅,獨立在甘道入口鳥瞰整個維多 利亞海港。令我想起以前在巴丙頓道看到的曾氏大宅,那也是傲視半山的大宅門,那是曾江林翠的祖屋。曾江告訴我以前南北巷的海味店有一半是他們家的,但是家 道起落國勢興衰是世間必然之事,能在這興衰的過程中找到一些哲理,就會不枉此生。從小影迷時代看着曾江走過的路,從與尤敏的《同林鳥》開始,然後往美國讀 建築,再回到香港投入電影,就從來沒放棄過,國語、粵語、英語,從香港到荷李活,從陳寶珠到吳彥袓張孝全,都曾一起工作過,角色不分戲多寡,只要有他,戲 就紮實。
曾江的妹妹林翠,卻是我在電影圈中最真心要好的朋友。她驟然去世之後,我主動發起為她在堅道天主堂做個
追悼會,那簡短的儀式中陳潔靈唱了首林翠最喜歡的"Wind Beneath My
Wings",那是我和她在三藩市看的電影"Beaches"的主題曲。那天我不記得她的好朋友劉亮華有沒有來,但是很記得以往坐慣勞斯萊斯咬大雪茄的羅
維導演一個人坐着的士來,我還記得謝賢送了一封特別大的帛金。認識林翠這十來年從未見過她與謝賢來往,原來林翠的前夫秦劍是他的恩師,飲水思源,即使沒特
別通知,也特意趕到拜祭前師母,江湖兒女,還是令人感動。
林翠的離去也是很突然的事,前一天還和她通了電話,第二天就收到她離開的消息,和鄧麗君 一樣哮喘病突發。記得有一年陪她上港安醫院動手術,全身麻醉送入手術室再出來後,她告訴我似乎經過死亡的路途。她說麻醉昏迷後就看到一個大黑洞,似乎很遠 但是又很近,然後有一股很大的力量吸納着她,那就是死亡。她感覺只要意志上鬆懈放棄,就會被吸入那黑洞,也就永遠不會醒來。她不肯放棄,一直掙扎,然後那 股力量開始漸漸消逝,於是她就蘇醒。講完這經歷,倒真是有點生死與共的感覺,於是在醫院裏陪她直到出院。她可真沒放棄,不多久復原後讓我拍了輯照片,又上 台灣去拍萬仁導演的《胭脂》。
我和林翠真正的認識是在八六年替我監製《意亂情迷》。她說很高興又投入電影的工作,葛蘭馬上替她安排在沙田大圍買了 個小公寓,葉楓就開始負責她的社交耍樂,這時她在香港的故舊友人郭家李家雷家都相約不停,果真如此大家風範。但是她告訴我任何吃喝玩樂都比不上工作的滿足 感。她說住在台灣陽明山的那些年,有時無聊得買了金箔一片片貼在壁爐上,還是感到空虛。然後她告訴我到了三藩市去開咖啡館的那段日子最紮實,早上六點多就 得開舖,七點多客人就上門,早餐是有長者優待,午飯則多數是年輕人,晚上七點多就會打烊,她最珍惜兩餐之間的休息時間,一杯咖啡一本書,真是「嘆世界」。 我們在三藩市拍戲的時候,也去過這間咖啡屋,原來這裏的顧客都是忠實的粉絲,長期光顧。當然他們不知道林翠在大洋的另方是明星一顆,他們只知道這位開着 Benz 500跑車的女士是最友善的老闆娘。
她總喜歡說我是會替自己創造機會的人,她說我的電影都會有很美麗
的大特寫,她說我最適宜拍喜劇卻又最擅長悲情的結局。在那個時期,她說的我都聽了進去,但是我最喜歡的就是和她打麻將。人們說從打麻將可以看出人的真個
性,那林翠的美好可愛個性全都在麻將枱上看見,有時我們八圈完了再加十六圈,即使她已身體支持不住,為了我們的快樂,她一樣奉陪。有時朋友在麻將枱上有大
小的爭執,總會主持公道,我們對她從來沒有不公正的話語,因為她真的從來不犯錯。那時我們有八個朋友一起組織了一個麻將會,還準備去台灣挑戰朋友比賽。如
今這個麻將會即將二十五周年紀念,人數也增加到三十多人,但是大家仍然懷念林翠耍玩的那個年代。說是通宵達旦的時期是「麻將盛世」。
某天茶敍時 分,大家談起林翠。許鞍華說有一天母親回家,滿面笑容,原來是去看璇宮戲院開幕剪綵,電懋二十多位明星都在,最美林翠一人,說是比林黛尤敏葛蘭葉楓都漂 亮,葛蘭葉楓姐,這話可是許導演說的,我只是轉載而已。張敏儀則最記得太子道嘉蓮娜餐廳,王羽向記者們讀誦他對林翠「愛的宣言」,張大姐說那是林翠最美的 一刻,大姐還是浪漫的。鄧小宇則說林翠是他遇見最寬容最瀟灑的明星,從來沒有機心,永遠只有付出。小宇後面的說話因為沒篇幅,就不寫了。
陳冠中寫了一本小說叫《盛世》,時間是未來。陶傑最近文章中說道美好的時光是八十年代,因為一切都豐盛,卻又不過份。我則感覺有那太陽星星月亮太陽出現的時間,才是我的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