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5月12日星期六

張大春:試問雲儂誰薄倖



在今天,宣鼎(18321880)是一個已經堪稱陌生的名字,就連生卒年都有相當歧異的載錄。所以也有以之為同光間人(18621908)的說法。

宣鼎,字子九、素梅,號瘦梅、邋遢書生、金石書畫丐,安徽天長市人。堪稱是一位全才的文藝家。他寫小說、編戲劇、作詩、作畫,於書法、篆刻、詞賦皆能精通。所著《夜雨秋燈錄》若逕以「哀感頑豔」四字為判準,甚至是可以超越《聊齋》的。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然所記載,則已狐鬼漸稀,而煙花粉黛之事盛。」說得相當懇洽。不過,在這本書裏,宣鼎所記載的濼陽女子雲儂故事,並不完整。

原文並不難懂,我將他簡略翻譯成語體如此:濼陽女子雲儂,和一位西溪的讀書人張生有白頭之約。張生本來就是個文士,為稻粱謀而不得不橐筆出遊,為人作幕。去日漸久,而了無歸信;雲儂的假母便作意毀約,索性將雲儂賣給了出得起價的安徽客商。那客商挾以偕歸。道途間,寄宿於一個叫做中和店的地方。待到臨行之際,雲儂還在中和店的白粉牆上題了一首七律:

征鞍欲上泣無聲,翼理連環綰不成。此去死生悲異路,他年魂夢逐歸程。琵琶有怨嗟鴛侶,翡翠無溫聽雁更。試問天涯久別客,黃金何日贖殘生。

在宣鼎《夜雨秋燈錄》的原作裏,接下來就是這麼一段結論式的感慨:「詞旨哀怨,惻惻可憐。惜乎胡笳蔡女,未知其果返漢關;而趙郡美人,親見其擁歸叱利。生聞之,正不知何以為情也!」這段話說了等於沒說,不外是感慨美人所託非偶而已。然而,這故事後面還有兩拍,不知何故,宣鼎並沒有寫出。

我手上讀到的、無名氏所續成的版本就完整多了,接下來的情節如此:「不數載,生間道返,信宿中和店,墨跡猶存,恍惚若識,然筆意凌亂莫辨,不敢遐思,為和一律。」意思是說:這遠行的張生終於回來了,仍然寄宿於中和店,看見了雲儂的詩,但是並不知道是伊人之作,卻仍然從凌亂的墨跡中生出了靈感,遂提筆和了一首:

天涯到處是歸聲,欲做歸人總不成。雨歇泥塵堪五尺,雲開驛路又兼程。輕毫掃落皆相思,嘈篥飄搖未忍聽。試問章臺垂鬢柳,春風幾度綠新生。

等這張生回到舊時相聚之地,假母告以雲儂已遭賣出事,張生大悵,徒呼奈何,沒過幾個月就病死了。巧的是,就在同一年裏,遠在安徽的雲儂也病了,知道自己活不成,唯有「傾篋報客,告以歸計」。那徽客無可如何,只能答應。雲儂遂扶病自原道返濼陽,行經中和店,卻又讀到了張生題壁,仍不知為愛人所書,但是那僝僽辭句,卻令雲儂泣下不能止,當即齧破手指,以血書為和,其詩曰:

一行三唱到吞聲,報節投瓊染血成。綵筆當須干俸祿,蛾眉豈敢問途程。紅顏有淚闌珊看,錦瑟無絃寂寞聽。試問雲儂誰薄倖,秋胡畢竟勝張生。
題完這詩,雲儂就把自己吊死在中和店裏了。但是三首詩一時而俱傳。這個故事最可哀憐的地方是:張生、雲儂都是情癡,而他們卻完全不能體會、也不能設想對方也是癡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