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5月12日星期六

林喜兒: 老套如我 寫生我城


畫家歐陽乃霑


如果有人從來只做喜歡的事。

如果有人一生只做一件事。

你認為是一成不變,還是從一而終?

歐陽乃霑一生都在畫畫,一生都在街頭寫生。

「有人說我老套,我就認我是老套!」


如果老套是貪舊厭新,對不起,他不喜歡躲在一角懷舊。

如果老套是堅持自己的風格,不瞞你,這個正是歐陽乃霑。

老套就是堅持、堅持和堅持。

年過八十的霑伯伯,筆迹遍及香港每個角落。

拿着1960年畫的統一碼頭,他說要重遊舊地,「這是我的新計劃。」

那怕是物換星移,他還是坐在那棵樹下,一筆一筆,一筆一筆……

五十年不變,原來真有其事。

《一筆一畫一生》--歐陽乃霑與兒子合力之作。


流動畫室﹕從小上街畫畫

走進歐陽乃霑的畫室,中間一張大大的長枱,旁邊是書櫃,滿室都是書畫收藏,一室筆墨香氣,「畫畫佬的地方很混亂」,攝影哥哥叫他大師,是的,歐陽乃霑是知名的美術大師,卻也是平易近人的霑叔、霑伯伯,這個「畫畫佬」一生也在畫畫。畫室從前是歐陽宅,搬家後變成他的個人畫室,「每天也來返工!」霑叔說他在畫室自閉,「無事忙呢,有時在執拾,有時找着舊東西又坐着看看。」眼前是一疊又一疊的畫,那一堆是四十年前的作品,這一批是今年的新作,沒有人會否定他對繪畫的熱誠與投入,只是好奇,為何那樣沉迷,「這個我也解釋不到,總之就是上癮吧,只知道小時候就喜歡畫畫,是自覺的,不像如今的家長要子女學琴學畫學游水。」這個癮一上幾廿年,「就是踏上不歸路呢。」他的確是要踏上路途才能止他的畫癮,歐陽乃霑一直以來都以香港城市風貌為主題,所以上街是他的習慣,最愛街頭寫生,「可能我是街童,在街頭長大。」所謂養分,都不是一朝一夕,「家族都是在街市做小販,賣魚賣肉,跑馬地、鵝頸橋,跑過很多街市,所以從小就在街頭走來走去,不過我就是喜愛畫畫,只要靜下來就想到要畫,原本也可到家裏的雜貨店工作,我打死也不願意,寧願畫畫投稿。」

走遍角落 上山下海 慨嘆海岸線消失

也許他是幸福的,小時候已找到興趣和專長所在,而且可以把他當成職業,歐陽乃霑一生從事美術工作,多年任職出版社美術編輯,曾任教多間美術設計學校,當然畫畫是他的至愛,偏愛街頭風光,即使到了退休之年,依然繼續街頭寫生,最新作品選《一筆一畫一生》,收錄的四百多幅作品,便是從1993年起在《大公報》刊登的專欄作品中揀選出來,「那時每天要交一張畫,每天便定一個題目,然後一區一區那樣走,好像這一兩個星期去荃灣,我便每天乘車到荃灣,然後在區內四處走,找到合適的,便坐下來,有時要上山,就拿着一張櫈、一支水,一些乾糧開始寫生。」這項工作一幹就是五年,因為太辛苦,手依然能動,雙腳卻不聽話,然而5365的成績也真夠驚人﹕

汝州街大牌檔、醫局街天后廟、葵興地鐵站、荃灣圓玄學院、園圃街雀鳥、油麻地果欄、啟德機場、樂富橫頭磡道、觀塘協和街小巴車站、調景嶺碼頭、中文大學、大埔汀角道、元朗大橋村、文咸東街、修頓球場、維園、柴灣海旁貨倉、石澳後灘、梅窩袁氏大屋……

我懷疑,我們都曾在他的作品出現……大街小巷、鬧市鄉郊、街市車站、樹下海旁,走遍十八區,有人無人,野狗流浪貓,看着大自然森林被石屎森林吞噬,海岸線消失在高樓大廈之間,除了感慨之外,好像也沒話說,「從前的變化不大,好像藍屋的正面背面也畫了好幾遍,都是殘殘舊舊,不過自從中環、西九填海後,景物好像天天在變,整個香港被高樓包圍着,記得從前周末跟家人一起到郊外旅行,那時的烏溪沙還是田野,我們很容易便能走到海邊,今天好像都沒辦法走近海,通通成了豪宅的一部分。」

1960年統一碼頭


街頭寫生﹕被驅趕 施軟功

在街頭打滾多年,這個街頭畫家也學會了不少街頭智慧,我們都知道香港的保安是如何的盡忠職守,在管理主義抬頭的日子,街頭寫生注定會遇上阻撓,歐陽乃霑被驅趕的經驗多的是,「我喜歡站在最危險的地方,像馬路旁的坑渠蓋上,警察來找我的時候都會站在你面前,即是馬路上,那他比我還危險;又試過一半身在公眾地方,一半在私人地方,保安說我不能待在私人地方,我跟他說出面便是馬路,你要我站到馬路上嗎?他便說要報警,待警察來到時,我也把畫完成了,哈哈!我又試過扮遊客,在那些大型商場寫生時,有保安正想來干預,我便站在遊客旁邊扮成是他們一分子,保安便不敢走過來。其實我覺得只要我們先對別人客氣,對方也會禮貌對待,有一次我在董建華辦公室大廈外畫畫,有警察來干預,叫我離開,當然我不會走,談了一輪,那警察乾脆在旁陪着我,說他走開的話便會有另一個警察來,畢竟這個社會還有很多好人。」還是軟功奏效,霑叔說其實香港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從前在街頭也一樣被人趕,最記得那時在佐敦道有工人在鋸木頭,每次走近也會被他們喝罵,個個拿着鐵鎚,你不敢走近,因為他們認為畫畫和影相一樣,都會攝魂,當然他們有理由拒絕,只是在保護自己。」大概今天沒太多人會說畫畫會攝魂,不過對街頭寫生感好奇的依然大有人在,「路人都很喜歡站在你面前看,於是我眼前便是一雙一雙的腳,如實畫下便像前面圍了個鐵欄。」霑叔沒好氣,只好對他們說﹕「你哋雙腳都唔靚!」

1960年灣仔


還是畫筆最親

離開香港,街頭寫生變得容易又自然,「外地的人相對較客氣,只會在背面看,始終他們認識寫生是怎樣回事。」喜歡畫,不論走到哪裏,「去旅行也一樣照畫,而且比別人畫得多,從不會倦。」霑叔隨手拿起枱上一盒盒的畫冊,武夷山、歐洲之旅,都是素描、速寫,「最喜歡在車上畫畫,好像搭船搭巴士時,把窗外風景記下,其實這個創作過程最有趣,不是硬把眼前的一個景像畫下,可能是把前面的田,那邊的屋,遠方的山構成一個生動的畫面,那不可能是照辦煮碗把景物紀錄,就是自己作一幅畫來,而你也不可拿着畫去找真實的景,那幅畫也只是具體地表現那個地方出來。」霑叔雖然也愛攝影,不過還是畫筆親,「很多時候也是白帶,相機行頭會影響思路,其實我們的眼也就是相機。」畫畫除了要動手也要動腦,「畫畫跟攝影最大的分別,是畫畫是主動,攝影往往是被動的,鏡頭前是什麼便記錄什麼,而我不需要叫面前的人望着我,我可以把靚變成醜,把醜變成靚,按照作者的思維進行創作,記錄當時的印象。畫畫也是依據經驗的累積,我們的腦記下不同的人物景像,有時候可隨手呼喚這些記憶,借筆墨表達出來。」

2012年茶果嶺村


父與子﹕視子如友 拒做老師

子﹕記得從前每逢周末,便會到郊外旅行。

父﹕其實我心不在旅行,心在畫畫。

子﹕媽媽會帶書去看,我跟弟妹通山跑。

父﹕過年時我們又會到大嶼山旅行,去避年呢!

父親是歐陽乃霑,兒子是歐陽應霽,「我想我是對他有影響的,他在偷師!」《一筆一畫一生》是歐陽乃霑歐陽應霽兩父子合作的作品,兒子負責編輯統籌,當中收錄了多篇對話散文,現實生活中父子倆也是很好的朋友,當你知道他們的家庭生活是每個星期也一起旅行寫生,不難想像父親對兒子影響有多深,所謂潛移默化,不過父親從來沒有正式當過兒子的老師,「他十來歲的時候只會想做自己喜歡的東西,也只會覺得阿爸做的是老套,從沒有刻意去教他,只是請我的一位朋友當他老師。」歐陽爸從不反對歐陽子做任何事,「我是認同每人也是獨立的主體,有自己的主張,尊重百花齊放,不可能只得一個版本。」其實除了學校教職外,霑叔也曾授徒,「我會說是性情近,即是說真心喜歡畫畫,好像現時有些怪獸家長迫子女學東學西,有一段時間曾教授小孩子寫字,不過上課前他們又學琴又游水,很勞碌,拿起畫筆自然就睡着,於是我索性叫他們睡吧,家長看見也沒我辦法,那麼年幼的小孩當然很疲倦,最好便是睡覺。」

「我的作品從不轉彎抹角」

歐陽老師如今不教小學生,只教中學以上,而他依然帶着學生們到戶外寫生,「這些是早幾個月前到鯉魚門、茶果嶺畫的作品,其中一些剛在鯉魚門賽馬會藝術中心展覽,遲些再會展出另一批,你看這些大樹和石屋,可能很快便會消失。」城市天天在變,他就是跟着變化而行,一筆一筆把它記錄下來,說十年如一日也是錯,他起碼是五十年如一日,「都是環繞香港的變遷,我的作品從來不會轉彎抹角,前衛的東西像要翻很多筋斗,我是直接的,也有人說我很老套,我就承認我是老套,我選擇老套的方法。」雖然不能像從前一樣天天在街頭寫生,他還是天天回到畫室,「可以說是自得其樂,我是愈畫愈精神,畫畫和寫字也需要很專注,如何調校輕重的筆鋒,就像練氣功一樣,令我很精神。」面前這位八十歲的畫家的確比很多年輕人精神百倍,而且記憶力超強,「最近執拾時找回這幾張1960年畫的作品,你們猜猜是什麼地方?」當然是估不到,一張是碼頭,一張是大牌檔,原來是統一碼頭和灣仔街市旁的大牌檔,「那時大牌檔還在燒柴。」不知道歐陽乃霑的畫室有多少張198019601950,總之每一張都有一個故事,而每一個故事他都記得,「正準備重遊舊地,這一張是上環荷李活道,我打算重遊再畫一次……」他的計劃多多,就是永不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