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西環古玩店裏見過沈泊塵漫畫真迹,民國初年作品,畫仕女,一叠六七張,紙很粗,微微泛黃,呈霉斑,有的沒款,有的題了幾個字。一張仕女小鳳仙高
領裝扮,手捧茶盤走近房門邊裹足遲疑,髮髻端麗,側影清秀,老穆喜歡,很想要,老闆不讓零買,說一叠一組有人議了價,四十五塊錢,一毛錢不減。老穆悵然。
今年五月吳浩然送我一冊他編著的《老上海女子風情畫》,收沈泊塵新新百美圖一百九十一幅,每幅張丹斧題詩,第一六四頁那幅跟老穆想要的那張真迹六分像,多
題了七絕一首:「午欄花發趁仙容,苑草墙苔認腳踪。惹得詩心清到骨,送茶滋味比茶濃」。沈泊塵字伯誠,筆名蝸牛,浙江桐鄉烏鎮人。
葉淺予說中國漫畫史上有三位大師,二十世紀初的沈泊塵,二十年代的黃文農,三十年代的華君武。沈泊塵先是臨摹《點石齋畫報》,二十歲拜海上畫派大畫家錢慧
安、潘雅聲為師,筆下《新新百美圖》和戲曲人物名噪一時,也畫《紅樓夢圖詠》,體弱肺病,一九二○年辭世,才三十二歲。沈泊塵的仕女畫湯國梨和張丹斧題詩
最多。湯國梨是才女,善詩詞,工書法,中國現代婦女解放運動先驅。張丹斧是老上海著名報人,愛寫打油詩,書法偏喜「鬼畫符」。沈泊塵畫戲曲人物比漫畫仕女
講究,細緻,六十年代台北一家老畫店裏掛了一張,非賣品,老闆娘說是她先生從戰前上海掛到戰後台北,先生不在了,留個紀念。老闆娘姓孫,人稱孫二娘,招呼
西洋客人英語很流利,姿容也姣妍,不久畫店關張,移民美國。老穆說香港西環那家古玩店老闆倒是東北人,留學日本,英語也說得順當,一九六七年暴動過後結了
業到東京謀生。
我只記得他長得像國語片老演員王元龍,掌心長年揉着兩枚老核桃呱嗒呱嗒響個不停:「乾隆年間的獅
子頭,」他說。「沒事揉一揉旋一旋舒脈通絡,活血化淤,強身健體,驅邪避災!」那兩枚核桃真像獅子頭,棱角下垂像老宅院門前石獅子的鬃毛,疙疙瘩瘩包漿又
厚又亮,說是北方人愛玩,南方人不懂,老北平民謠傳唱「核桃不離手,能活八十九。超過乾隆爺,閻王叫不走」。過了許多年我學玩核桃才曉得獅子頭是手療核桃
中的珍品,老闆那兩枚還是三棱鬼臉獅子頭,珍品中的極品,當今幾萬塊錢一對,太難找了。他那家古玩店擠在閣樓上,又小又暗,罎罎罐罐亂糟糟,還有一些老字
畫,偶然撿得到一兩件案頭雅玩,老穆買過一件清初紫檀墨床很精緻,鑲了一塊古玉,跟台北故宮那件很像。我家一件芷巖刻的竹臂擱也是破架子上挑到的。西環那
條小巷子還在,舊樓都拆了,新樓像蜂巢,老穆說抬頭找不到月亮了,幸虧他在老東北古玩店裏買了豐子愷一鈎新月。豐先生畫裏月亮畫得靜好,那幅《人散後,一
鈎新月天如水》最可喜,樸實裏透着溫馨。吳浩然說他回去臨摹一張送給我。寄來一看,小小一幅,一絲不差,字也像,署浩然二字,鈐朱文「八陣」小印。吳浩然
不愧是豐子愷專家,那麼年輕,豐先生遺作展覽開幕那幾天來過香港,小思帶他到陸羽跟我們喝茶聊天,拉了一箱子拙作要我簽名我都簽了,還送我好幾本他寫的
書。山東汶上人,住浙江桐鄉,杭州師範大學弘一大師.豐子愷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還在豐先生紀念館裏當館長,愛藏書,藏民國到文革時期漫畫最多,研究民國
漫畫理論。年輕人接得住豐子愷衣缽不容易。
豐先生情操高潔,畫藝自出機杼,感動人心,撫慰塵慮,給傳統國畫傾注
掃地焚香的入世關愛。幾十年前我跟柳存仁先生吃午飯,一位留洋博士生說豐子愷只畫漫畫,不諳國畫,作品藝術價值高不到哪裏去。柳先生淡淡笑笑隨口引用張岱
的話說:「人有一字不識而多詩意,一偈不參而多禪意,一勺不濡而多酒意,一石不曉而多畫意,淡宕故也!」淡宕是淡蕩,是和舒,是散漫,錢謙益說的閑來牽舟
湖上住。豐先生筆下這層藝術境界深入人心,創意比因襲幾百年花鳥山水高多了。柳先生說戰前北大有一位先生說他看豐子愷的畫常常想起唐代陳子昂那句「春風正
淡蕩,白露已清冷」,說是藝術的功能興許就這樣平淡。老大姐雲姑五六十年代在江浙百般潦倒,深宵最愛偷偷翻看豐子愷畫冊,一邊看一邊流淚,說是心中溫暖得
不得了。一九八九年晚夏我在舊書店買到一冊《護生畫集》,豐先生簽名蓋章,我寄給雲姑留念。雲姑很快寄來一張舊詩箋,小工楷抄錄王守仁一段話:「爾那一點
良知,是爾自家底準則。爾意念著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瞞他一些不得。爾只要不欺他,實實落落依著他去做,善便存,惡便去。」底下註明「夜讀護生畫
集憶記陽明先生傳習錄誌感」。豐子愷一生貫徹愛心,連我的英國老朋友戴立克都拚命集藏豐先生的畫和書。畫幾十年前倫敦還買得到兩三幅,後來見不到了。五月
裏豐子愷藝術展印製的《人間情味》小思給我一冊,豐先生女兒豐一吟替我簽名,我讀了喜歡,又買了一冊寄給戴立克。
戴立克說他偏愛書裏那幅《昔年歡宴處》,攝進電腦稍稍放大印出來鑲了鏡框:兩所房子炸破了,斷垣殘壁間高高挺着一株老樹,藍布長衫一位男子站在樹下懷舊,題
「昔年歡宴處,樹高已三丈」。這幅畫是豐先生家族藏品,戴立克說他劍橋求學時代好像在哪一本書上見過,不記得了:「畫中情味淡遠裏帶些感念,彷彿山河烽火
歷史長卷的一截,太深刻了!」他說。戴立克中文能說能寫,明清筆記讀得也多,一生淡宕,漢學家都不屑當,真是高人。他一位劍橋師兄張若川說英國人懂得痴迷
豐子愷,懂得仰慕李叔同,莫非前世是炎黃子孫?張若川說豐先生一九二七年在立達學園寓所跟從老師弘一法師皈依佛門,得法名嬰行,那是他心志的啟蒙藝術的啟
迪,從此泥龍竹馬瑣屑尋常的眼前景物都有了紙上寄托,作品越發小中見大,弦外有音:「那是豐先生作品感人最深的泉源。」張若川小時候在豐子愷故鄉桐鄉石門
鎮住過兩年跟着舅舅讀書,劍橋小樓裏長年掛着豐先生抗戰時期畫的一幅故鄉山水,說是買棹赴英那年舅舅送的,天邊星月靜美,水邊舊居寧靖,題識我不記得了,
好像也是宋詞裏摘下來的句子。《人散後,一鈎新月天如水》是宋代謝無逸〈千秋歲〉詞句,鄭振鐸說他看這幅畫比讀那首詞印象深,說豐先生把詞意化成仙境。那
首詞真是平平,稍稍可讀的不外「梅雨過,萍風起。情隨湘水遠,夢繞吳山翠」,幸好收尾一句「人散後」救了滿紙爛調,豐先生慧眼,只挑那十個字題畫。題畫是
中國獨有藝術,沈泊塵堂弟沈葦窗先生說明清題畫多講究,入了民國似乎弱些,吳昌碩齊白石那幾位還算鎮得住。聽說張大千佳作題識總是斟酌再三:「冷澹生涯本
業儒,家貧休歎食無魚。菜根切莫多油煮,留點青燈課子書」!殷殷勗勉像極了豐子愷,屏絕大風堂花底絲竹舊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