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剛成了不死的傳奇:他去世三年以後,台灣遠流今年出版了他的新書《段祺瑞政權》,這也是遠流《唐德剛作品集》的第十八種。著者英靈不遠,讀者意外之
喜,都要感謝唐先生的遺稿整理人中國近代口述史學會。這是一本像樣的新書,內容生動,見解犀利,保持了唐著的一貫風格。相比國內應景遵命的史家近著,難免
有死諸葛能走生仲達的感歎。
北洋人物中,我偏愛徐樹錚,不過心裏一直有一個疑惑:蔣介石當政以後的民國出版物裏,徐的評價和形象,一直格外正面。為什麼北洋群雄裏,獨厚這位蕭縣才子?
新書中唐德剛有個小注,道出其中緣故:1922年,徐樹錚桂林初會孫中山,徐當時已是民國上將,「而奉孫命沿途作陪的便是蔣介石中校。中山對徐推崇備至,
而期望尤殷。徐對蔣也印象極好。因此在孫公面前,稱許蔣中校是難得的人才,卒使孫公對蔣另眼看待,始有蔣公後來在國民黨陣營中之飛黃騰達。蔣對徐氏知遇之
恩,念念不忘。蔣公最重江湖義氣,對徐氏後人亦視同子侄,着意提攜。徐氏長子道鄰後竟為蔣公延為家庭教師,教經國漢文。蔣公戰前撰寫《敵乎?友乎?》以警
告日本軍閥的長文,也是借用徐道鄰之名發表的」。這種「民國史上難得的掌故」只有靠有心人的細心搜求,才得以傳佈。
唐德剛行文流利下筆詼諧,既是 一利,亦是一弊─過於輕鬆的閱讀,會讓讀者忽略他的高明見識。我佩服唐德剛,是他的眼光獨到,有些輕佻甚至油滑的敍述裏往往埋伏着要言不煩一語中的的智 慧。《段祺瑞政權》裏說到奉系的郭松齡叛變:「郭松齡的反奉倒戈,其軍中顯然是有文人(如他所特請的林長民、饒漢祥)無策士,所以一出手便鑄下大錯」。有 文人無策士,六個字值得近代以來所有養士的主公深思。這些主公,大多剛愎自用志大才疏,喜歡捧場的文人,討厭清醒的策士,所以出手就錯,乃至一錯到底。而 以策士論,政客的實用價值遠遠超出文士。老資格的學人林長民,駢文冠軍饒漢祥,根本比不上政學系大將北洋邊緣政客黃郛。黃郛為馮玉祥策劃的首都革命,可以 算倒戈將軍政治生涯中的漂亮一頁。
《段祺瑞政權》對北洋政府初年黎段之爭(府院之爭)的分析,是這本書最精彩的
部分,作者信手拈出民主的精義。在唐德剛的眼裏,所謂民主,卑之無甚高論,不過就是法治基礎上的制衡;但施之險阻重重,因為在中國落實法治、制衡,談何容
易。中國的萬千屌絲,視民主為養在深閨的白富美,心儀太久,無緣一見,在它身上寄託太多浪漫想像,以為民主現身,各種問題就會迎刃而解,聖人出,黃河清,
道德燦爛,億民共富。唐德剛看來,這種想法本身就會扼殺民主。民主絕無可能令人間變為天堂,民主最多把地獄改正成人間。
在《段祺瑞政權》裏,經常 可以讀到作者「假如當時如此,以後歷史將不一樣」的歎息。比如他說假如張學良在張作霖被刺瀋陽公祭時,拔槍幹掉假惺惺前來弔唁的日本總領事,「近現代的中 國史和世界史,都要改寫了」。我很喜歡這種假如。我喜歡作者不是歷史決定論者,而是歷史假定論者,歷史是面對多種可能性的選擇。以此為據,所有歷史人物都 難逃最後的審判,因為正是他們的選擇和作為,歷史才成長成今天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