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論述過沒有意義的言辭,現在討論沒有信息內容的言辭.
一、重言句與信息內容
試比較下面兩個句子:
P
:西湖的水裡有魚
Q
:西湖的水裡有魚或者沒有魚
這兩個句子都是真確的[注]22.要判定P 的真確性時,我們必須考察相關的經驗事實.像
P
這種「必須考察經驗事實才能判定其為真」的語句,叫做「經驗真句」(empirical truth).另一方面,要判定Q 的真確性時,卻無須對經驗事實進行研究調查﹔我們只須了解Q
的意思(或說是知道有關語辭的用法)就足以判定Q 是真確的.像Q
這種「只須了解其意思就足以判定其為真」的句子,叫做「重言句」(tautology).[注]23
例如「凡王老五皆未婚」、「所有狗都是犬」等等斷言,與Q 相似,均為重言句.要判定「凡王老五皆未婚」這個說法為真,是無須把王老五請來檢查一番的﹔我們只消知道有關語辭的用法,譬如知道「王老五」一詞是用來指稱未婚漢的,那就足以判定這個說法為真.同樣,要判定「所有狗都是犬」的真確性,也不必冒著「被咬之險」去檢驗各式狗類--包括老虎狗、沙皮狗、傻狗、瘋狗,但不包括熱狗--我們只消了解有關語辭的意思,就可判定那是一個真確的陳述.其他如「三角形有三隻角」、「一切物體都佔空間」、「如果你參加了我的葬禮,我大概就不能參加你的葬禮了」......稍加分析,便可看出都是重言句.
儘管重言句與經驗真句都是真確的,不過其為真確卻有不同的特性.以P、Q 為例來說明.P在事實上是真的,但不是必然地真,因為,雖然西湖的水裡事實上有魚存在,但總有可能是沒有魚的(我們不能否定「西湖的水裡沒有魚」這一邏輯可能性)與此不同,Q 是必然地真的,即在所有可能的情況下都能成立,因為,無論西湖的水裡有沒有魚,「西湖的水裡有魚或者沒有魚」這句話都是真的.
要注意的是,P儘管沒有必然性,但有信息內容.所謂有信息內容,就是對經驗事物的狀況有所描述[注]24.反之,Q
雖有必然性,但卻沒有信息內容,即是對經驗事物的狀況無所描述--正由於Q 在所有可能的情況下都成立,因此並沒有描述任何特定的情況:我們無法從「西湖的水裡有魚或者沒有魚」去推斷西湖的水裡到底有沒有魚.
大體而言,經驗真句並無必然性[注]25,但有某種「補償」,其補償就是「有信息內容」.相反,重言句有必然性,可是要付出某種「代價」,其代價就是「沒有信息內容」.(按:「沒有信息內容」不等於「沒有意義」.比如Q
就有相當清晰的意義,然而沒有信息內容.)
重言句缺乏信息內容,這是不是一種弊病呢?(a)重言句如果不是當做經驗事實的陳述而被提出來,則「缺乏信息內容」並不是它的弊病.(b)重言句要是當做經驗事實的陳述而被提出來,那麼「缺乏信息內容」就構成它的弊病了.下文對(a)(b)雨點加以闡明.
(a)在純數學中,可以証明許多命題或定理都是重言句[注]26.比方說,當「2 」被界定為「1+1」時,「1+1=2」就是重言句.這個重言句等於說:「1+1=1+1」.純數學裡的這種重言句不是當做經驗事實的陳述而被提出來的,經驗事實不能用來印証或否証這種語句.縱使1 隻羊「加」1 隻狼等於1隻狼,這殘酷的經驗事實並不能用來否証「1+1=2 」.另一方面, 就算能用兩個2
0 歲的情人去「代換」一個4 0 歲的太太,這令人鼓舞的事情也不能用來印証「2 0 +2 0 =4 0 」.諸如此類的數學命題,可用來作演算的工具而不是用來描述經驗事物的.既然如此,這類重言句雖對經驗事物無所描述,但那顯然不能算做弊病.[注]27
(b)不過,當重言句充作事實陳述的時候,「缺乏信息內容」就成為嚴重的弊病了.倘若天氣報告員在電視上宣布:「明天會下雨或者不會下雨,可能有台風也可能沒有台風.」或有社會學家發表其研究結果:「根據長時間的觀察得知,所有青少年罪犯的母親都是女人.至於他們的父親是什麼性別,則有待獲得另一筆研究經費之後再作進一步的研究調查.」這樣的天氣報告和研究結果恐怕會受到猛烈抨擊.但為什麼要抨擊它們呢?難道其所說的是假的嗎?「明天會下雨或者不會下雨」、「所有青少年罪犯的母親都是女人」等等說法並不是假的,而是真確的,甚而是必然地真確的,可是這些說法沒有信息內容,卻又當做事實陳述而被提出來--那就是這些說法的毛病所在了.
讓我們把這種冒充事實陳述的重言句名為「空廢命題」.以下分析空廢命題的種種形態.
二、論空廢命題
(A)空話當論據
(B)隱蔽空廢性
(C)強定成空
(D)新《羅密歐與茱麗葉》
(A ) 空話當論據
「未出生的人並沒有主張節育,凡主張節育的都是已出生了的人,可見人真是一種不顧他人死活的自私動物.」這個講法所持的論據或理由(「可見」二字之前的兩句話),是沒有信息內容的﹔我們不難看出那是重言句.事實上也沒有人真的會以這種重言句為理由去論証「人是一種不顧他人死活的自私動物」.有趣的是,「我是我」也是重言句,但常被用做理由:用做不守法規、自我中心的理由.與此近似,「做生意就是做生意」亦常被用來作為「做生意無須理會商業道德」的藉口.又如「要發生的終究是要發生的」這個重言句,則往往被用作「不必積極,不必主動做什麼事」的論據.
然而這樣的理由、借口、論據根本站不住.譬如勸人生病時不用看醫生,汽車衝過來也不須走避,因為「要發生的終究是要發生的」--這樣的論據明顯無效.可是人們在述說此等重言句時,卻每每表現得好像對人生中的經驗事實有其重大發現的樣子,以致造成一種假象,令人以為那些句子表達了什麼深刻的道理.但其實當這些重言句冒充事實陳述而被提出來的時候,那無非是一些空話,即空廢命題吧了(28).這些空廢命題的信息內容不多於「你的父母若無子女,那麼你也不會有子女」這句話的信息內容,因為:所有空廢命題都有相等的信息內容,即「零信息內容」﹔所有空廢命題對經驗事實都有相等的描述,
那就是一無所述.
(B ) 隱蔽空廢性
有些空廢命題比上述那類具有「x 是x」[注]29這種形式的空廢命題較為隱蔽,其「空廢性」要多作一點分析才會暴露出來.下面舉例說明.
(1)有的人喜愛「批評」語言、邏輯、科學.殊不知批評語言的時候,已經要用到語言﹔任何批評若要合理,都不能違反邏輯﹔欲將批評的內容透過現代媒介來傳達,便須應用科技,即利用科學的成果.且撇開這點不論,我們要探究的是:有什麼理由可據以批評語言、邏輯、科學?論者喜歡舉出這樣的理由:「語言、邏輯和科學都是有其局限性,有其一定的限度的.」但這個說法是什麼意思呢?
在追問下,論者常會作出如此這般的解釋: 「語言只是語言,語言不等於真實世界.」「邏輯只是邏輯,邏輯不等於人生.」「科學只是科學,科學不是一切.」這類講法的毛病在於:第一、無的放矢--誰說過語言等於真實世界(誰會以為「闖世界」等於「闖語言」,「世界大戰」等於「語言大戰」)?誰說過邏輯等於人生?誰說過科學就是一切?第二、言辭空廢--那就是所講的只是空廢命題.用這樣的空廢命題去「批評」語言、邏輯、科學,無異於指責一個東西只是「其所是」的東西而不是「其所不是」的東西,或指責某種方法只能處理它所能處理的問題而不能處理它所不能處理的問題.這樣的指責全然無效,就像指責人的記憶力「有其一定的局限性」 :只能記得所能記得的事情而無法記得無法記得的事情--尤其是無法記得將來的事情.
(2)某種叫做「反映論」的哲學觀點認為:「概念和全部認識過程都是客觀世界的反映.」[注]30有些反映論者更進一步宣稱:任何思想、任何文化環節都帶著深刻的「階級的烙印」,都反映了社會關係或階級利益﹔甚至「神話也是客觀社會關係的反映,不過它只是一種歪曲的反映」[注]31.問題是:怎樣算是「歪曲的反映」呢?
「反映」一詞,是一個彈性很大的字眼.小孩子考試拿了個零蛋,被媽媽打屁股時就辯稱其成績「反映了失敗的教育制度」,這種申辯能否成立,頗難確定,因為「反映」一詞有很大的彈性.但無論其彈性多麼大,依據這個詞的慣常用法,我們總不能把任何思想概念都說成是某某x 的反映.然而有的反映論者卻把任何思想概念都說成是某某x 的反映,因為他們所說的反映包括了其所謂「歪曲的反映」,而其所謂「歪曲的反映」又可等於通常所說的「不反映」.比如人們通常會認為「飛馬」這個概念並不是客觀世界的反映,可是那些反映論者卻認為所有概念「都是客觀世界的反映」.[注]32
但如果「反映」包括了「歪曲的反映」而後者又可等於「不反映」,那麼,當反映論者宣稱「任何思想都反映階級利益」的時候,實際上他們只不過說出了「任何思想都反映或者不反映階級利益」這個空廢命題吧了.
(C ) 強定成空
最後要破斥的一種「言辭空廢」的形態,就是利用牽強的定義來制造空廢命題,企圖賴以衛護所持的論調.為方便揭示這種詭辯伎倆起見,姑名之曰「強定成空」.
認為「凡人皆性善」(儒家理論命脈之所系)的性善論者,碰到「某君是人,但非性善」的反例時,若以「既非性善,便不能稱之為人」這種說法去回應,那就等於把「人」字牽強界定為包含了「性善」的意思[注]33.這麼一來,「凡人皆性善」就變得像「凡母親皆為女性」一樣,成了空廢命題.這就是「強定成空」的一例.又如主張「懷才必遇」的人聲稱:要是懷才不遇,就表示其所懷的必非真正的才.這也是「強定成空」的一個實例:即為了挽救「懷才必遇論」的脆弱性而暗將「懷才」牽強界定,致使原初的論斷變成了空廢命題.
利用牽強的定義來申辯,這是一種被廣泛採用的詭辯手法.在報上看到這個論調:「中國的母親,親情第一,愛情第二.否則就不是中國母親.」[注]34此論調硬將「中國母親」暗中界定為必須符合「親情第一,愛情第二」的條件,這種手法與下列言論所用的手法類同:(一)「沒有不誠實的基督徒,凡不誠實的就不能叫做基督徒.」(二)「所有伊朗人都愛國,凡不愛國的就不能稱為伊朗人」(三)「每一個納粹黨員都是廉潔的,否則就不是真正的納粹黨員,頂多只能算是變了質的納粹黨員,或混進黨內的假冒納粹黨員.」
牽強的定義宛似可以為任何說法作出辯解,這適足以顯露出那是一種詭辯的伎倆.試考慮王爾德(O.Wilde)的名言:「男人因為厭倦生活而結婚,女人因為好奇心理而結婚,終歸兩者都失望.」設使這個說法被人用反例駁斥,在此情況下,如果不惜以牽強的定義為王爾德辯護,那麼可以這樣說:不因為厭倦生活而結婚的不是男人,不因為好奇心理而結婚的不是女人,結了婚而不失望的就不是人.
(D ) 新《羅密歐與茱麗葉》
以上剖析了不少空廢的言辭.在認知性的討論中,利用空廢命題來詭辯、蒙混,這固然是該被批判的不當做法﹔但如果拿空廢命題來嬉戲、開玩笑,或通過空廢命題來透露言外之意呢?這是否不當就不能一概而論,要視乎有關的語境而定[注]35.筆者近來想為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死因翻案,茲將研究結果以獨幕劇的形式表達出來,劇中羅密歐的對白看來盡是空廢命題.這些空廢命題應否加以批判,最好由讀者自行判斷--
茱麗葉:「Romeo,Romeo,今晚我會在露台上等你,你來不來?」
羅密歐:「我如果來就來.」
茱麗葉:「Romeo,Romeo,我最喜愛紅玫瑰,你呢?」
羅密歐:「紅玫瑰是紅色的.」
茱麗葉:「Romeo,Romeo,想一下假如你的嘴唇碰到我的臉,那將會有什麼事情發
生呢?」
羅密歐:「假如我的嘴唇碰到你的臉,那麼你的臉就碰到我的嘴唇.」
茱麗葉(嬌嗔):「你這個人真沒情趣,十年以後我們才再見面吧!」
羅密歐(大喜):「十年以後你將會比現在年長十歲,如果你能活到那天的話.」
結果茱麗葉就氣死了,而羅密歐則開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