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4年3月15日星期六
方志恒﹕北京愈維穩香港愈不穩
——港人身分是對內地介入的自我保衛意識
1984年6月,中英談判大局底定,香港社會人心惶惶。行政立法兩局議員鍾士元、鄧蓮如及利國偉,跑到北京會見鄧小平,向中國政府反映港人訴求。當時,鍾士元作出了這一段發言:
「香港人面對九七回歸有 三個主要擔心。第一,擔心將來的港人治港,實際上是京人治港,中國表面上不派幹部來港,但治港的港人都由北京控制,港人治港變得有名無實;香港人第二個擔 心是,九七後,中國處理香港事務的中低級幹部,將來在執行上不能落實中央的政策,不能接受香港的資本主義和生活方式,處處干擾;第三,雖然港人絕對信任鄧 主任及現在的國家領導人,但擔心將來的領導人又走極左路線,改變現行國策,否定一個國家、兩種制度的政策,使五十年不變的承諾,全部落空。」(《香港回歸 歷程:鍾士元回憶錄》,第75頁)
30年後的今天,這一段說話,大概是當前香港政局的最佳註腳。
上星期,國務院總理李克強在其首份《政府工作報告》中,沒有提及「港人治港、高度自治」,立即引來各方關注。無論李克強總理是有心抑或是無意,北京加強介入香港事務,香港自治空間日漸萎縮,已經是不爭的政治現實。這也是近年中港矛盾愈演愈烈、香港政局急速惡化的主因。
2003年後北京對港政策已變
港人治港是寫在《中英聯合聲明》及《基本法》的憲制承諾。回歸初年,北京的確給予首任董建華極高自主度,各個駐港機關都恪守《基本法》第22條不得干預香港事務的條文。
但2003年七一遊行,令北京驚覺特區政府無力駕馭局勢,遂決定改變回歸初年的無為而治,開始積極介入香港事務。初期,北京對香港事務的介入,主要還是在幕後發揮作用,並派出各種中間人來港收風。
2008年1月,中聯辦研究部部長曹二寶於中共中央黨校刊物《學習時報》撰文,指香港回歸後有「兩支管治 隊伍」,一支是「香港特區建制隊伍」,另一支是「中央、內地從事香港工作的幹部隊伍」。「兩支管治隊伍」之論,為北京全面介入香港事務做好理論準備。此 後,中聯辦官員日趨高調,不但協調各級選舉工程,甚至參與議會箍票及月旦時事;而北京領導人的公開言論亦愈來愈強硬,不斷強調要維護好中央權力。
2012年3月,政治背景深紅的梁振英,在中聯辦的支持下勝出特首選舉。選舉後,梁振英高調到中聯辦謝票,港人驚覺第二支管治隊伍(中聯辦)已直接領導第一支管治隊伍(特區政府)。
內地介入激起港人自我保衛意識
2003年後北京開始介入香港事務,以至近年中聯辦高調問政,大抵緣於北京領導人的「維穩思維」——北京認定了「特區政府總是搞不好,中央還是要管的」,於是以維穩之名將干預之手愈伸愈長。
但10年下來,北京卻陷入了「愈維穩、愈不穩」的怪圈,加強介入不但無法穩住香港管治局面,反而激起了前所未見的本土運動。
追本溯源,香港人的本土意識緣於五六十年代土生土長的「嬰兒潮世代」,並在1970 年代隨著經濟起飛、本地大眾文化興起(廣東歌、港產片及免費電視)而落地生根。八九十年代,前途談判、六四事件,以至彭定康政改,連串的政治衝擊反鞏固了 港人的身分認同——「港人身分」與「中國人身分」的差異,不再單指經濟、教育及文化上的差異,而愈來愈體現在政治制度及價值上的巨大鴻溝。
回歸初年,北京恪守一國兩制及港人治港原則,曾經令港人對中央政府建立了信任(圖一),加上愛國宣傳充斥公共論述(公民教育、金牌運動員、太空人及北京奧運等等),「港人身分」一度被淡化,「中國人身分」及「混合身分」曾經成為了主流(圖二)。
但2008 年後,北京對香港事務的介入日趨高調,港人開始擔心高度自治不再,巿民對中央政府信心大幅下挫(圖一)。梁振英上台後,港人一方面擔憂高度自治名存實亡, 西環治港的陰影始終揮之不去;另一方面,中港經濟融合的負面影響全面浮現,雙非孕婦、水貨客、自由行,內地因素的介入不再只是停留在政治層面,而是深入巿 民的日常生活——搶位、搶奶粉、搶學位、迫爆地鐵等等。
各種政經因素糾纏之下,終於激起了港人的自我保衛意識——西方學術研究早已經指出,身分認同往往是在外來威脅之下得以興起,而在今天的香港,正正是在北京政治介入及中港經濟融合的雙重威脅下,一度被淡化的「港人身分」乘時再起,「中國人身分」則江河日下(圖二)。
北京介入反激起中央與本土之爭
一種以抗拒內地政經介入、擔心失去香港原有制度、核心價值及生活方式的自我保衛意識,構成了當前本土運動的政治基礎,並迅速擴散到議會選舉(2012年立法會選舉政黨紛紛打出本土旗號,例如公民黨的「拒絕赤化」、人民力量的「守護香港」、新民主同盟的「港人優先」)及各式社會運動(反國教運動、D&G事件、蝗蟲廣告、agnes b.簡體字餐牌事件、反粵港自駕遊、光復上水站、廣東道驅蝗行動等等)。
2003年後北京一手介入香港日常政治、一手推動中港經濟 融合,以為能夠穩住香港局面,但10年下來的結果,卻是適得其反——北京全面介入後,以往特區政府與巿民的矛盾,逐漸轉變為中央與本土之爭,香港主體意識 在自我保衛的心態下高唱入雲,北京念茲在茲的「人心回歸」,反而變得愈來愈渺茫。
如果北京尚有所謂的「中 間理性力量」,就應該清楚認識到港人身分的根本內涵,並非追求政治上的獨立,而在於保持香港原有制度、核心價值及生活方式不變。因此解困之道就是返回一國 兩制、港人治港、高度自治的軌道上——例如推動改革讓特區政府建立足夠管治能量全權處理在《基本法》下的自治事務、敦促各個駐港機關恪守《基本法》第22條不得干預香港事務、全面檢討中港經濟融合保持兩地適度區隔等等。只有如此方能消弭港人的自我保衛意識,讓中港關係在港人治港的基礎上重回正軌。
但在今天期盼出現「中間 理性力量」,卻無異於緣木求魚。當前大國崛起自信滿滿以我為主的北京領導人,又豈會再把小小香港放在眼內?那些依靠維穩費生存的中低級幹部,又豈會輕易把 干預之手縮回去?一眾刻意逢迎權貴處處揣摩上意的建制精英,又豈會向北京犯顏直諫痛陳事實?香港政局的發展方向,恐怕是北京進一步加強維穩及全面介入,並 且以國家安全之名,將所謂的港獨勢力消滅於萌芽狀態;而面對北京的全方位維穩及介入,港人的自我保衛意識只會繼續膨脹,各種本土運動必將風起雲湧。
中港矛盾已經如脫韁野馬,難以回頭了。
作者是新力量網絡副主席、香港教育學院亞洲及政策研究學系助理教授
2013年10月22日星期二
方志恒﹕電視風雲 衝擊政府管治
行政會議決定增發免費電視牌照,但結果卻是出人意表,「香港電視」大熱倒灶,電訊盈科旗下的「香港電視娛樂」和有線寬頻旗下的「奇妙電視」,則成功奪得兩個新增牌照。
行政會議不發牌予「香港電視」的決定,令全城巿民嘩然。
政府作出任何政策決定,都有責任向公眾全面交代理據,這是良好管治應有之義。何今次政府不發牌予「香港電視」的決定,本身極具爭議,面對社會輿論的各項質疑,政府理應更詳盡地交代政策理據,但至今為止,梁班子卻是反其道而行:商務及經濟發展局長蘇錦樑在記者會上,竟然以行會保密制為擋箭牌,拒絕向公眾詳細解釋,只顧空談「循序漸進」的所謂發牌準則、不斷重複「一籃子因素」之類的官腔套話,結果未能令公眾信服之餘,反而引來「黑箱作業」的指控。
特首會同行政會議是《基本法》56條下,香港特區的最高決策機關。行政會議的權力涵蓋數百條本地法例,涉及訂立各項附屬法例、公司註冊、社團註冊、古蹟保護、訂立最低工資、貨幣發行、外匯基金管理、公務員退休金、渡輪及巴士專營權、電訊牌照、供電網絡、廣播事務、空運牌照、徵用土地、規劃大綱、專利申請及選區劃界等等。如果今天政府可以用「行會保密制」為理由,拒絕解釋免費電視發牌決定,是否等同日後上述所有的政策決定,政府也可以選擇不作解釋?
不信任情緒全面爆發
自從當選以來,特首梁振英的「紅色背景」,一直備受各方質疑,不少人都懷疑他會否致力維護自由法治、能否真正捍衛核心價值。這種不信任情緒,早在梁班子去年上任之初,已經引發了反國民教育運動,令新政府弄得焦頭爛額。隨後的一連串政治醜聞,包括梁振英本人的僭建風波、麥齊光的租津醜聞及陳茂波的ṃ房事件等等,更進一步侵蝕梁班子的公信力,令政府的公眾信任度全面插水。
美國總統甘迺迪有一句名言:「公眾信任,是政府有效運作的基石。」(The basis of effective
government is public confidence.)
梁班子的公信力備受質疑,社會自然會以各種猜忌懷疑的目光,嚴格批判政府的各項施政。至於政府今次的發牌決定,是否真的存在政治審查、北京干預或官商勾結,反正公眾就是信了——就是認定梁班子必定有不可告人的政治議程,就是認定政府是在配合北京控制香港傳媒機構,就是認定政府刻意保護「無綫電視」及「亞洲電視」的既得利益。而政府拙劣的解釋工作,不過令早已存在的不信任情緒,在短時間之內迅速發酵。
這場由電視風雲引發的管治危機,正在將梁振英政府推向內外交困的境地。
梁振英政府內外交困
對外來說,梁班子正要面對三路進擊:一是「社運戰線」,包圍政府總部行動,正發展成為反國教般的全民運動;二是「議會戰線」,泛民主派已提出引用特權法徹查事件;三是「司法戰線」,「香港電視」已表明會提請司法覆核。
對內而言,梁班子則要面對整個建制陣營的四分五裂:民怨急速升溫,正在動搖政府與建制派政黨的脆弱聯盟,自由黨、新民黨、民建聯及工聯會等直選政黨,隨時在民意壓力下,倒戈支持以特權法徹查事件(過往遞補機制、梁展文事件、堆填區等爭議事情上,建制派政黨倒戈相向的先例,政府官員相信歷歷在目);行政會議推翻通訊事務管理局的專業分析,等同改變整個文官制度一貫的決策程序,各種政府內部文件逐一外泄,正正反映梁班子與公務員系統矛盾重重;而多個行會成員拒絕為政府護航,反而附和輿論要求政府再作交代,更反映整個行政會議已經全無紀律可言,梁班子正步向眾叛親離的境地。
對民望低殘、孤立無援的梁振英政府來說,今次這場電視風雲,隨時成為壓垮政府管治的最後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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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是新力量網絡副主席、香港城巿大學專上學院社會科學部講師
2013年5月23日星期四
2013年4月11日星期四
方志恒﹕三十年民主治港夢
從民主派發起佔領中環,到喬曉陽發表講話,沉寂了一段時間的政改之爭,一下子又回到了政治舞台中心。
其中,喬曉陽以全國人大法律委員會主任委員的身分,就政改問題亮出北京底線,強調絕不允許與中央對抗的人擔任特首,而提名委員會將肩負把關責任。喬曉陽立場之堅定、措辭之強硬、語氣之堅決,在在顯示北京已下定決心,要在香港確立「高可控性」的特首普選制度。
北京已下定決心
政改五部曲尚未展開,北京已急不及待為政改劃下紅線,佔領中環運動固然是催化劑;但真正關鍵,卻在於北京將今回政改視作「政權保衛戰」。
2005年及2010年的兩次政改,核心爭議都在於增加立法會的民主成分(區議會間選、超級區議員方案),特首選委會需要如何改革,根本不是各方爭議的重點——反正特首選委會是800人、1200人還是1600人,都不會改變其小圈子選舉的本質。但今回政改之爭卻剛好相反,主要戰場已轉移到2017特首選舉,反而2016立法會選舉並非焦點。
明白到今回政改主戰場在於特首選舉,就能理解為何北京急不及待定下政改框框:因為特首一職代表覑中央在香港的管治權,北京必須確保2017年落實特首普選後,中央的管治權不會被動搖。
回顧整個特區政制設計,北京一直強調「行政主導」原則,要害在於北京希望將管治權集中在行政機關身上,而負責領導行政機關的特首,則是由北京「實質任命」(《基本法》第45條),並且需要向中央負責(《基本法》43條);如此安排就能確保北京可以透過特首這個大權在握的忠誠代理人,有效地掌控香港及保證特區不會失控(例如演變成反共基地)。
以往特首選舉的小圈子本質,令北京毋須擔心特首的忠誠度,但2017年特首改由一人一票普選產生,這種政治保證就不再存在。當然,理論上北京握有對特首的「實質任命權」,若然特首當選人並非愛國愛港,中央大可以拒絕任命,但由此而引發的憲制危機,絕非維穩至上的北京領導人所樂見;相反,由提名委員會先行把關,以確保所有特首候選人都為中央所接受,對重視風險管理強調安全系數的北京領導人來說,自然是上上之策。而近年美國提出「重返亞洲」戰略,中國與周邊國家關係持續緊張;同時間香港本土意識抬頭,社會運動風起雲湧,這些外在環境及內部因素,只會強化北京推行「高可控性」特首普選的決心——一方面嚴防外國勢力介入,一方面亦保障對香港的管治權不被動搖。
當然,今天中港政經實力懸殊,大國崛起自信滿滿的北京領導人,必然相信自己有能力有條件有資源以我為主,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劇本主導政改,香港社會縱使出現反彈及不滿,北京亦自恃有能力承受後果。
民主派無路可退
但面對北京的強硬立場,民主派又有何退讓空間?
2010年政改通過之後,北京未有把握歷史機遇,讓難得形成的溫和民主路線落地生根,反而是作為溫和派中堅的民主黨,被各方力量夾擊至元氣大傷。到今天民間社會全面躁動急速激化,北京才驚覺香港已再無溫和民主派,昔日作為緩衝的中間溫和力量早已煙消雲散。
更重要的是,今回政改之爭,對北京來說是一場「政權保衛戰」,對不少民主派而言又何嘗不是「普選終極一戰」?一直以來,香港民主運動的爭取目標,正是符合國際標準、公平開放的普選制度,不少民主派中堅自1980年代起投入民主運動,貢獻大半生青春追逐了近三十年的民主夢,豈能接受最後揭盅的竟然是層層設限的「高可控性」特首普選?
面對政制發展長期停滯的困局,與其再接受「半桶水」式的政改方案,更多民主派朋友情願選擇盡地一鋪放手一搏。佔領中環運動之所以一呼百應,並得到民主派及社運界廣泛支持,正正反映這種對北京完全失望、不成功便成仁的無奈絕望情緒。
香港局勢無法回頭
一方決心打一場「政權保衛戰」,另一方亦視之為「普選終極一戰」,北京和民主派的立場南轅北轍,要橫跨二者之間的鴻溝,找出能夠達成共識的方案,實在是不可能的任務。最令人憂慮的是,無論政改最終能否通過,過程之中所引發的社會動盪,都足以將香港推向暴亂邊緣。
1984年初,中英談判如火如荼之際,學聯代表寫信予中國總理趙紫陽,要求北京保證給予港人民主治港。
同年5月,趙紫陽給大學生回信,覆函中寫覑:「保障人民的民主權利,是我國政治生活的基本原則。將來香港特別行政區實行民主化的政治制度,即你們所說的民主治港,是理所當然的。」
1980年代的民主治港承諾,標誌覑香港民主運動的開端。轉眼匆匆30年,民主治港的夢想若然最終幻滅,等待香港的將會是怎樣的一個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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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是新力量網絡副主席、香港城巿大學專上學院社會科學部講師
2013年1月31日星期四
方志恒﹕財政儲備,到底所為何事?
1948年,港府忙於戰後重建,財政相當緊絀。財政司花露時(Geoffrey S. Follows)發表預算案時,首次明確提出「累積儲備」的理財目標,希望建立更穩健的公共財政基礎:
「如果我們無法累積到足夠儲備,就無法脫離財政不穩的困境。而建立足夠儲備的方法,不外乎是削減開支或透過加稅增加收入。」(We shall not be out of the
wood financially until we have built up a really substantial reserve, and this
can only be done by cutting expenditure or increasing revenue by means of
further taxation.)
時移世易,今天政府雖然已經建立龐大儲備,但「累積儲備」的殖民地祖訓,仍然被財金官員頂禮膜拜。
儲備水平處於歷史高位
現時,香港政府的儲備資產,全部存放在「外匯基金」,由金管局負責管理。截至2012年10月31日,「外匯基金」總資產達26,123億元,主要可分為「貨幣基礎」、「財政儲備」及「累計盈餘」3個部分:當中「貨幣基礎」是金管局的貨幣負債,用以支撐聯繫匯率,政府不能隨便動用;扣除「貨幣基礎」及其他負債後,才是政府真正擁有並可自由動用的儲備,主要為「財政儲備」(政府歷年累積的財政預算盈餘)及「累計盈餘」(外匯基金歷年投資賺取的淨盈利總額)(附表)。
民間智庫「新力量網絡」剛發表《2013年度香港公共財政評估報告》,就香港的公共財政體系進行有系統的追蹤研究。研究顯示,截至2011/12財政年度,政府「財政儲備」已達到6691億元,以絕對金額計算,是香港有紀錄以來的最高水平,並升至相等於本地生產總值35%的歷史高位(附圖)。若再計及6000多億元的「累計盈餘」,政府可自由動用的儲備金額,合計高達1.2萬多億元。
財政司長拒絕定下明確準則
當歐美國家陷於財困之時,香港是少數坐擁龐大儲備的地方。但政府必須回答一個問題,就是到底要累積多少儲備才算足夠?現任財政司長曾俊華,一直拒絕就「財政儲備」的適當水平定下準則,反而多次宣稱「儲備愈多愈好」。訂立「財政儲備準則」是否不可行?
其實,訂立「財政儲備準則」,對政府官員來說絕非新鮮事物,香港政府以往一直有就「財政儲備」的適當水平定下準則。
最早的「財政儲備準則」可追溯至1950年代中期,當時財政司祈樂嘉(Arthur Clarke)提出「財政儲備應不少於一年預算稅收」的準則。1960年代,財政司郭伯偉(John J. Cowperthwaite)修訂祈樂嘉提出的準則,將「財政儲備」的適當水平更改為「不少於預算經常開支一半的數額」。
夏鼎基(Philip
Haddon-Cave)在1977/78年度的預算案中,提出了「自由財政儲備」(Free
fiscal reserves)的概念,即政府需要在「財政儲備」中預留一定金額,為可能出現的負債作準備(例如政府為法定機構所作的借貸擔保),餘額方為政府可以自由使用的儲備。就此夏鼎基提出「財政儲備需提供或有負債總額的三分之一作保證」;至於「自由財政儲備」的適當水平,夏鼎基則認為應該定於「不少於下年度預算開支的15%」。
回歸後,特區政府亦曾經多次就「財政儲備」的適當水平定下準則。其中,曾蔭權在1998/99年度的預算案中,便提出政府需要維持龐大儲備,以應付3方面的需要:(1)應付日常的現金流量需要,金額相當於政府3個月開支;(2)作突發和緊急用途,金額相當於政府9個月開支;(3)保持港元匯價穩定,金額相等於M1定義的港元貨幣供應。
梁錦松接任財政司長後,在2002/03年度的預算案中提出新的「財政儲備準則」。梁錦松認為金管局已落實措施穩定港元匯率,加上「外匯基金」有一定的「累計盈餘」,因此毋須再把「財政儲備」與貨幣供應掛鹇;他提出「財政儲備維持在相等於12個月的政府開支水平」,以應付政府開支的日常財政運作和處變應急需要。
其後唐英年接任財政司長,大致上遵照梁錦松提出的「財政儲備準則」,他發表的首3個預算案(2004/05、2005/06及2006/07),都沿用「政府12個月開支水平」的準則。但唐英年在最後一份預算案(2007/08)中,卻刪除了這個明確準則,而更改為「維持充足儲備」的含糊說法。曾俊華接任後,繼續沿用這個含糊說法,並拒絕就「財政儲備」的適當水平定下準則。
上述的歷史回顧清楚說明,訂立「財政儲備準則」不但可行,更加是以往長期存在的政策慣例,現任財政司長曾俊華到底有何理據,拒絕制訂儲備管理準則?
政府需要一套論述回應民情
事實上,隨覑近年「財政儲備」屢創新高,社會對「還富於民」的期望與日俱增。面對立法會及公眾的質疑,政府理應重新檢視整個儲備管理制度,並且制訂一套比以往更詳盡仔細的準則,去指導及論證儲備管理制度的運作。但政府偏偏反其道而行,不但拒絕就「財政儲備」的適當水平定下明確準則,反而宣稱「儲備愈多愈好」。在今天講求問責強調透明的社會民情下,這種反智的財政管理手法,結果引發「官富民窮」及「守財奴」的指摘,成為政府民望的病灶。
由此可見,訂立「財政儲備準則」不但有財政管理上的作用(指導儲備資產的管理),更加有迫切的政治需要(建立一套論述回應民情)。
政府應該盡快全面檢討「財政儲備」的管理制度,並清晰界定儲備各項主要功能的所需金額——包括「應付日常財政運作需要」、「作突發和緊急用途」、「穩定金融體系」及「提供投資收入」。在這個基礎之上,政府應該就「財政儲備」的適當水平提出明確準則,並進行廣泛的公眾諮詢,以建立一套高透明度、科學化及有公信力的儲備管理制度。這將會有助回應「官富民窮」的社會民情,並有秩序地將過剩儲備,轉移至其他政策用途。
財政儲備,到底所為何事?曾俊華需要給香港人一個清晰交代。
作者是新力量網絡副主席、香港城巿大學專上學院社會科學部講師
延伸閱讀
新力量網絡《2013年度香港公共財政評估報告》:
2013年1月30日星期三
方志恒﹕為何愈派糖社會愈不滿?
1950年代的財政司祈樂嘉(Arthur Grenfell Clarke)在1961年發表任內最後一份預算案時,曾經說了這一句話:
「我肯定我的繼任人,將來會繼續遇到我常常要面對的難題,就是為尋找資源而煩惱。」(I expect that, when that time comes, my
successor will have just the same problem that I have always had - where to
turn to find the money.)
50年後的今天,香港現時面對的公共財政困局,相信會令祈樂嘉大跌眼鏡:當前政府的難題,並不在於開拓資源尋找收入,反而是在預算盈餘屢創新高的情下,財政司長到底要怎樣運用及分配資源,才能滿足公眾期望。換言之,財政司長今天的難題,不是「如何搵錢」,而是「如何使錢」。
社會不滿政府的開支政策
民間智庫「新力量網絡」剛發表《2013年度香港公共財政評估報告》,就香港的公共財政體系進行有系統的追蹤研究。研究顯示,政府自2008/09年度起顯著增加開支,以回應社會各方訴求。截至2011/12財政年度,政府總開支已增加至3640億元的歷史新高;而政府總開支佔本地生產總值的百分比,亦由2007/08年度14.5%的低位,大幅增加至2011/12年度19.3%的高位。
政府顯著增加開支總額,是否就能夠滿足公眾期望?要回答這個問題,先要細心研究政府的開支結構。研究顯示,近年政府所增加的開支金額,不少都投放在「非經常開支」項目;「經常開支」項目雖然有所增加,但是增長幅度卻相當有限,升幅遠遠落後於「非經常開支」項目及「非經營開支」項目——以5年及10年計,「政府總開支」的增長幅度達58.7%及52.4%之多,其中「非經常開支總額」分別有5倍及10倍的驚人增長,「非經營開支總額」亦分別有54.7%及40.7%的按比例增長,唯獨「經常開支總額」卻只得28%及24%的緩慢增長(見表)。
「非經常開支總額」出現驚人增幅,主要由於政府近年在預算案中都推出大量的「一次過派糖措施」(例如退還薪俸稅、減免差餉、電費補貼、公屋免租及綜援出雙糧等等)——政府在過去6份預算案中,提出的「一次過派糖措施」總額高達1805億元,相當於平均每份預算案派發約300億元。
可惜,財政司長的理財手法,並未得到立法會及公眾的認同。過去6年政府豪花1805億元派糖,社會不滿程度卻持續增加,而與預算案有關的社會抗爭行動,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勢。最佳的例證,是2011年政府破紀錄派了608億元,該年的社會抗爭次數,卻達到了78次的歷史高位(見圖)。
上述的研究結果說明了什麼?就是政府這種大灑金錢派糖覑力增加「非經常開支」、卻對增加「經常開支」顯得保守審慎的開支政策,根本未有對症下藥回應社會訴求。立法會及民間團體的主要訴求,是期望政府大幅增加「經常開支」,以持續改善教育、醫療、房屋、社會福利等各項公共服務,而政府提出的各項「一次過派糖措施」,根本無法回應民間訴求解決社會矛盾——生果金出雙糧,能夠解決退休保障嗎?綜援出雙糧,能夠處理貧富懸殊嗎?退還薪俸稅,能夠紓緩中產苦嗎?寬免商業登記費,能夠幫助中小企經營嗎?
換個角度,1805億元不用來派糖,又可以花在哪些「經常開支」項目?教資會每年花23.3萬元資助一個學士生,培訓一個4年制學士生約需93.2萬元,1805億元足夠為社會增加19萬個大學生;長者生活津貼每年開支約62億,1805億元足夠支付20多年的相關開支;以土地開發及建築成本約3500元一平方呎計,1805億可用來興建超過10萬間500平方呎的公營房屋。因此,政府開支結構的核心問題,並不在於政府沒有增加開支,而在於政府把大量公帑浪費在低效益的「一次過派糖措施」,而這些資源理應可以運用得更好。
重整公共財政增加經常開支
當然,政府這種缺乏承擔、欠缺規劃、短視零碎的開支政策,與波動不定的收入結構有關。因為近年預算盈餘雖然屢創新高,但新增收入卻主要來自地價收入、投資收入及印花稅3項大起大落的「波動收入」;受制於極不穩定的收入結構,奉「審慎理財」哲學為圭臬的政府官員,堅持需要嚴格控制「經常開支」的增長,於是將不少新增收入投放在各種「一次過派糖措施」,結果導致近年「非經常開支總額」出現驚人增幅、「經常開支總額」卻緩慢增長的現象。
這種由收入不穩定引伸出來的開支結構問題,已經造成政府每年花費大筆公帑,卻無法有效解決社會問題的荒謬情。要突破這個困局,必須對症下藥抓住問題核心,而關鍵就在於政府必須設立一套機制穩定「波動收入」,從而更準確地預測收入有序地規劃開支,如此資源就毋須再浪費在各種「一次過派糖措施」,而能夠持續地投放於「經常開支」項目。
新力量網絡因此建議成立「財政穩定基金」,以理順政府的財政管理制度,使之有效地適應現時以金融地產業為核心的經濟結構。「財政穩定基金」以過去7年「波動收入」佔本地生產總值的平均百分比為運作基準,能夠平滑化大起大落的各項「波動收入」,使之轉變為相對穩定的持續性收入,這將會為大幅度增加「經常開支」,落實各項長期的民生措施創造空間。
我們需要以新思維,重整香港的公共財政。
◆延伸閱讀
新力量網絡《2013年度香港公共財政評估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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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是新力量網絡副主席、香港城巿大學專上學院社會科學部講師
2013年1月3日星期四
方志恒﹕梁振英的「民望懸崖」
梁振英上台只有數個月,社會上已經出現倒梁聲音,相信北京領導人及建制陣營都始料不及。
新政府就任以來,政治風波一浪接一浪,重大政策爭議接連出現(政府重組架構、國民教育、東北規劃及長者生活津貼等),官員醜聞又連番爆發(梁振英僭建風波、麥齊光租津醜聞及陳茂波ṃ房事件等),整個管治班子上任短短數個月,竟然已經弄得焦頭爛額、五勞七傷。
連場的政治風波,令梁振英自從上任以來,民望一直反覆向下。根據港大民意研究計劃的追蹤調查,去年5月是梁振英個人民望的歷史高位(支持度56%/民望淨值22%),但其後一連串的政策爭議及官員醜聞,觸發了梁振英民望下跌的趨勢,其支持度並且在9月國教事件高峰之時,跌至當選以來的最低位(支持度32.6%/民望淨值-18%);而10月的南丫島海難事件,則一度令梁振英民望谷底反彈,其後政府宣布控制樓巿措施,更帶動其民望在11月初時顯著回升(支持度42.4%/民望淨值-1%);但之後梁振英的僭建醜聞再次發酵,卻中斷了其民望升勢,12月時梁振英的民望又再陷入低谷(支持度33.6%/民望淨值-13%)。
民眾對新政府仍有期望
儘管梁振英民望大不如前,但其民意支持度至今尚未崩盤,其個人評分甚至仍然維持在49.1的中游水平。即使泛民主派強力動員元旦遊行,倒梁運動的聲勢及規模仍然有限。為何經歷了連場政治風波的梁振英,其民望依然未有全面崩潰?
箇中關鍵,在於有為數不少的巿民,仍然對梁振英的施政抱有期望。去年特首選舉之時,梁振英成功塑造「改革者形象」,承諾當選後會推動一系列民生改革,令不少巿民將解決地產霸權、貧富懸殊、樓價高企等問題的寄望,統統投射到梁振英身上。梁振英的「改革者形象」,恍如他的「民望防波堤」,減低了各項政策爭議及僭建醜聞所造成的衝擊:無論泛民主派如何高調動員,仍然有不少溫和中產及基層巿民,認為不應該再在僭建風波誠信問題上糾纏,而要給予梁振英時間機會推動施政,以解決各項迫切的民生問題。這些對梁振英「疑中留情」的民意,客觀上減慢了梁振英民望下滑的速度,令新政府在風雨飄搖中取得喘息空間。
施政報告將是重要關口
因此未來香港政局如何走向,關鍵就在於梁振英能否盡快兌現改革承諾、以實質行動貫徹其「改革者形象」,而即將在1月16日發表的施政報告,毫無疑問會是最重要的關口。假如梁振英在施政報告中,無法拿出令人信服的實質措施解決房屋、貧窮及老人等民生問題,現時「疑中留情」的大批溫和中產及基層巿民期望幻滅,梁振英的「改革者形象」就會被一舉戳破,屆時他的民望勢必出現崩盤式下跌。
換言之,1月16日的施政報告發表日,將會是梁振英的「民望懸崖」(Popularity
cliff):如果施政報告能夠回應民情,梁振英將可望跨越重要關口,爭取到時間及空間重新上路;相反,一旦施政報告未能符合社會期望,梁振英的民望勢必如懸崖般直線下挫,而隨覑特首民望崩盤,必將出現民主派傾力倒梁、建制派全面動搖、北京重新檢視香港局勢的連鎖效應,成為引爆新一輪管治危機的導火線。
成也民望 敗也民望
美國總統傑弗遜(Thomas
Jefferson)說過這樣的一句話:「民意是政府施政的基石。」(The basis of our
governments being the opinion of the people)
除了朝鮮古巴之類的極權國家,現代政府不論是歐美民選政府,還是像中國大陸的威權政府,都必須設法爭取民眾好感民意支持,方能維持有效管治。而在畸形政制下的香港,特首對外要應付泛民主派挑戰,對內要駕馭山頭林立的建制陣營,對上要向北京有所交代,對下要回應社會各方訴求,民意支持顯得更形重要:高民望雖不能保證特首有效施政強勢管治,但沒有民意支持的特首卻必然萬箭穿心寸步難行。當初梁振英憑覑「改革者形象」建立民望,一舉壓倒唐英年贏得特首寶座;現時其政治生命,也同樣繫於民意的最終走向。
梁振英能否跨過「民望懸崖」,將決定香港政局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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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是新力量網絡副主席、香港城巿大學專上學院社會科學部講師
2012年11月29日星期四
方志恒﹕政府管治,怎能單靠動員民意?
最近,政府頻頻賣廣告宣傳政策,包括為長者生活津貼及東北發展播放電視電台廣告、就中學減少派位方案刊登報章全版廣告等等。
梁振英政府上任後,先後在國民教育、東北規劃及長者生活津貼等政策上,遭到立法會及公民社會強烈反對。面對施政困局,梁班子歸咎傳媒炒作及扭曲政府政策,因此試圖透過賣廣告的方式,直接將政府信息傳遞給巿民,以鼓動民意支持政府,並扭轉在輿論上不斷捱打的局面。
政府直接「動員民意」向反對者施壓,到底是改善管治的靈丹妙藥,抑或會弄巧反拙激化矛盾?
政府主動出擊製造輿論,透過「動員民意」推動施政,其實在外國也有不少例子。例如美國總統面對國會阻撓法案通過時,便常常採用「走入民間」(Going Public)的策略,透過發表全國電視講話、電台講話、到訪各州等方法,直接動員民意支持向國會施壓。
美國總統「走入民間」推動政策
這種強調「動員民意」的管治策略,到底是否有效?美國學者Samuel Kernell在《走入民間:總統領導的新策略》(Going
Public: New Strategies of Presidential Leadership)一書中,總結了多名美國總統的實踐經驗後,認為這種管治策略看似無懈可擊,卻大多數以失敗告終。箇中原因,在於總統揮動民意大棒,企圖威迫國會就範時,實質上等同挑戰議員作為民意代表的憲制角色,因而往往引來國會更強烈反彈,一旦操作失誤只會令施政困局愈陷愈深。
另一位美國學者Richard
Rose在著作《後現代總統》(The Postmodern President)中就指出,「走入民間」要發揮作用,必須配合「走入華盛頓」(Going Washington)的策略:即總統在「動員民意」向國會施壓之餘,仍然必須與華盛頓的國會議員及利益團體「談判協商」,以吸納意見修改政策建立共識。
例如奧巴馬推動醫改法案時,一方面透過發表全國電視講話及巡迴各州,大力「動員民意」為改革護航;只一方面則由幕僚長伊曼紐爾為首的白宮群英,與國會議員進行密集談判,並先後在墮胎撥款、成立公營醫保等多方面作出讓步,才成功箍緊民主黨中間派議員支持,令法案得以在共和黨抵制下成功過關。現時,奧巴馬在處理「財政懸崖」時,亦正在運用同一手法,奧巴馬先後多次親身上陣「動員民意」,呼籲民眾以電話電郵向國會議員施壓;同時亦派出財長蓋特納及白宮立法事務室主任納伯斯,與國會參眾兩院領袖「談判協商」尋求共識。
不能取代「談判協商」的工作
回到香港,梁班子試圖「動員民意」為政策護航,本來無可厚非;但政府卻堅持政策不能修改,拒絕與立法會及民間團體「談判協商」,則只會弄巧反拙激化矛盾。因為政府只顧進行單向宣傳,卻拒絕耹聽反對聲音完善政策,等同要立法會「硬食」政府方案,客觀上則是要削弱政黨議員及民間團體的中介地位,試問立法會及民間團體又豈能坐以待斃?他們自然要更強力地反對政府方案,結果必然是府會衝突及社會對立全面激化。
以長者生活津貼為例,政府強硬表明絕無修改空間,卻大賣廣告向立法會施壓,於是泛民主派固然振振有詞批評政府漠視民意,建制派政黨如工聯會亦氣憤難平,令這項立意良好的惠民措施,至今仍然未能獲得通過。同樣問題亦出現在中學減少派位方案。教育局在報章賣廣告宣傳政府方案,卻千方百計邊緣化教協這個最大教師工會,以為能夠壓下反對聲音,最終卻破壞了政府與教育界的合作關係。
歸根究柢,政府有效管治的關鍵,在於促成各方合作(Collaboration)。當議會政治及公民社會已經根深柢固之時,政府管治不可能單靠「動員民意」硬銷政策,
更加需要創造空間與立法會及民間團體「談判協商」。
政府要有效管治,必須軟硬兼施靈活運用「動員民意」及「談判協商」兩種策略,不可偏廢任何一方。
◆延伸閱讀
作者:Samuel
Kernell
書名:《Going
Public: New Strategies of Presidential Leadership》
作者:Richard
Rose
書名:《The
Postmodern Presid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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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是新力量網絡副主席、香港城巿大學專上學院社會科學部講師
2012年11月1日星期四
方志恒﹕生果金之爭折射公共財政矛盾 ——如何走出港式「盈餘政治」的泥沼?
在歐債危機陰霾下,歐洲正經歷一個「不滿的秋天」(An autumn of discontent)*。
為應付龐大財赤,歐洲國家正厲行財政緊縮,大力削減各項公共開支。過去數星期,希臘、西班牙、葡萄牙及英國示威不斷,數以萬計民眾上街遊行,抗議當局硬推財政緊縮影響民生;街頭以外,各國政府亦窮於應付議會壓力,既要平衡聯盟政府內友黨的聲音,同時亦要抵擋反對派挑戰,管治矛盾一觸即發。
由公共財政引發管治風波的戲碼,其實正同樣在香港上演,不過方向上卻截然不同:歐洲國家為處理財赤,必須緊縮政府開支,因此公務員要減薪裁員,失業救濟退休金統統要減,難免引發社會抗爭及政黨惡鬥;香港政府儲備屢創新高,巿民期望政府增加各項民生開支,當下梁班子力推「特惠生果金」,卻同樣引來建制派倒戈、民主派反對及民間示威浪潮。
當歐洲人正為削減財赤「勒緊褲頭」之時,如果看到遠在東方的香港,正為如何增加政府開支爭吵不斷,不知道會有何感想?
從公共財政的角度去分析生果金之爭,就會明白今次爭議絕非單一事件,而是延續過去數年已開始浮現的公共財政矛盾——香港政府傳統的財政管理制度,已無法再適應當前的政經環境。
事實上,當歐洲各國受困於「財赤政治」(Politics of deficit)之時,香港卻獨有地陷入「盈餘政治」(Politics
of surplus)的泥沼。
政府堅持嚴守「財政紀律」
要理解何謂港式「盈餘政治」,先要從港府堅守「財政紀律」的傳統說起。
自殖民地以來,政府已建立一套審慎理財的「財政紀律」,而庫務科的公務員,則以「財政紀律」的守護神自居。
所謂「財政紀律」,關鍵是要嚴格控制「經常性開支」,特別是政府收入波動不定,即使預算案出現巨額盈餘,仍然要避免因為一時的收入增加,而貿然作出長期持續的開支承擔,令日後面臨加稅壓力。因此在這套「財政紀律」之下,庫務科官員對增加易放難收的「經常性開支」特別抗拒,制訂預算時堅持「經常性開支」不能超過「經常性收入」,同時強調財政儲備不應用作支付「經常性開支」(見筆者2012年2月14日本版文章〈香港公共財政的核心問題〉)。
平情而論,這套來自殖民地時代的「財政紀律」,仍有其可取之處。過往香港大部分時間能夠實現平衡預算,並長期維持穩健財政,正正突顯了財政紀律的重要性。而「財政紀律」一旦鬆弛,例如讓「經常性開支」的增長超越「經常性收入」,香港現時的穩健財政將無法維持下去,甚至會逐步走上「歐豬國家」入不敷支的道路。而現實上,公務員至今仍然堅守「財政紀律」,視之為港英時代碩果僅存的良好管治傳統,問責班子要落實任何社會改革,除了爭取政黨及民間團體支持,亦必須先通過庫務科公務員一關。
儲備屢創新高民眾期望大增
這一套強調審慎理財的「財政紀律」,近年開始受到立法會及民間團體不斷挑戰。箇中原因,除了因為近年社會階級矛盾激化,客觀上有一系列民生問題(在職貧窮、老人貧窮)急需政府處理外,更關鍵的原因在於近年預算案盈餘屢創新高,龐大財政儲備增加了「還富於民」、「紓解民困」的民眾期望,令各種增加民生開支的政治訴求,變得更加振振有詞(附圖)。
面對日益高漲的民眾期望,為何政府不動用龐大儲備來增加社會開支?
關鍵在於近年政府盈餘雖然屢創新高,但新增收入主要來自賣地、投資及印花稅等政府視之為不穩定的收入來源,在「財政紀律」的指導思想下,政府堅持這些「意外之財」(windfall revenues)不能隨便用於增加「經常性開支」。
必須以新思維重整公共財政
特區政府既要保住「財政紀律」的神主牌,又要應付日益高漲的民眾期望,終於跌入香港獨有的「盈餘政治」困局:政府要滿足社會「還富於民」的訴求,又不願大幅增加「經常性開支」,唯有大灑金錢推行「一次過措施」——過去5份預算案,政府提出的「一次過措施」總額達1657.83億,相當於平均每份預算案派發331億——但這些「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短期措施,不但無法根治社會問題,反而造成「派糖文化」催生民粹風氣;偶爾政府願意推行「交通津貼」及「特惠生果金」之類的「持續性措施」,卻又擔心增加這些「經常性開支」項目會變成無底深潭,唯有在政策之上加入嚴格的入息及資產審查,以防出現開支失控的情,但卻引來「擾民」、「刻薄」的批評聲音,令這些立意良好的利民措施,一再成為政黨及民間團體的箭靶,並演變為施政風波的導火線。
生果金之爭再一次揭示,政府必須摒棄守舊過時的財政管理制度,以新思維重整公共財政。財政管理制度應該循以下兩個方向改革。
一是參考新力量網絡的「財政穩定基金」建議,按「好天收埋落雨柴」的運作原理,將因應地產及投資巿場大起大落而衍生的各項「波動收入」(即賣地收入、印花稅以及各項投資收入),轉變為相對穩定的持續性收入,令政府可以在維持「財政紀律」、毋須加稅及不動用儲備的前提下,大幅增加「經常性開支」,為落實各項社會改革鋪平道路(見筆者2012年1月31日本版文章〈以新思維重整公共財政〉)。
二是為財政儲備訂立明確上限。梁錦松擔任財政司時,曾經定下財政儲備只需維持在「政府12個月開支水平」的指引;到了現任財政司長曾俊華,卻宣稱財政儲備應該「愈多愈好」,毋須再硬性設定上限。現時,政府財政儲備高達6621億元,相當於政府22個月的開支(2012/13年度預算案數字),這個數字尚未包括高達6000億的「外匯基金累計盈餘」(金管局歷年投資賺取的龐大盈利)。政府一直強調需預留巨額儲備應付金融危機,但到底需要累積多少錢才足夠?沒有一個明確、科學化及有說服力的財政儲備上限,政府既無法有秩序地將過剩儲備,轉移用於其他政策用途;同時亦無法扭轉「官富民窮」的政治論述,令各種民粹訴求愈演愈烈,並擠掉所有理性政策討論的空間。
假如政府無法以新思維重整公共財政,「特惠生果金」之類的政策爭議將不斷重複,最終必將拖垮特區管治。
*可參閱9月26日德國《明鏡周刊》文章,"Autumn
of Discontent: Turmoil Over Austerity Hits Spain and Greece"
◆延伸閱讀
新力量網絡《香港公共財政評估報告》全文:http://www.synergynet.org.hk/pdf/201201292672_b5.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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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0月11日星期四
方志恒﹕沒有聯盟政府,惡質政治議價將不可避免 ——從特惠生果金之爭說起
立法會剛復會,一場圍繞「特惠生果金」的管治風波已經爆發。
「特惠生果金」惠及大批長者,理應得到各大黨派支持,但當方案即將提交立法會之時,各方反對力量卻迅速集結,多個政黨要求取消資產申報或提高資產上限。一時間,方案能否順利通過頓成疑問。
面對各大政黨叫陣,特首梁振英率先表明「無放寬空間」,政務司長林鄭月娥更放下重話,聲言「不可以隨意議價」。政黨「移動龍門」提高叫價,官場中人難免心中有氣;但梁班子強硬地表明無修改空間,卻令爭議迅速提升至政府能否保住管治威信的層次,政治上實在相當不智。
政府官員應該明白,在現時的政制下,特區政府在議會沒有穩定盟友,強硬地表示絕不修改政策,猶如「打腫臉充胖子」,一旦在政治現實下最終被迫跪低,政府管治威信勢必大受打擊。去年交通津貼風波中,勞福局長張建宗一直聲言絕不讓步,最終卻在各大政黨壓力下「被剝光豬」的教訓,官場中人應該歷歷在目。不幸地,「特惠生果金」爭議正向覑同一個方向發展。
「政策擁有權」的核心問題
回到正題。增加生果金,幾乎是所有政黨一直爭取的訴求,為何現時政府「從善如流」,各黨派卻「反臉不認人」,紛紛提高叫價?
現時,特區政府由無黨派特首領導,整個管治體制基本上排拒政黨參與——即使建制派政黨能夠加入行政會議,但由於政策制定權操於問責官員(同樣大部分是無黨派)及公務員之手,政黨實際上無法參與決策。
由於政府推出的政策,從根本上並非落實任何政黨的政綱,行政立法之間可謂完全割裂:政黨無法分享「政策擁有權」(Policy ownership),自然不會輕言支持政府,而只會視乎民情變化決定立場,因為即使政策成功通過,議員也難以直接領功(部分政黨厚顏無恥事無大小宣稱「成功爭取」,則早已成為公眾笑柄);相反,假如民情有所起哄,政黨必會「移動龍門」提高叫價,希望能夠在政策上留下手印,以為日後選舉累積籌碼。在這種政治生態之下,無論政府官員事前做了多少游說諮詢的工夫,當政策正式出台之後,仍然有可能在政黨壓力下被迫修改,政府施政因此顯得反覆不定,管治威信更加往往在爭議之中消磨殆盡。
今次「特惠生果金」之爭,正是這種「惡質政治議價」的典型例子。雖然增加生果金是各黨派的長期訴求,但當政府決定採納並付諸實行之時,議員實際上無法分享「政策擁有權」。政黨要得分,唯有提出各種「加碼要求」,結果工聯會、工黨及民主黨等率先提出取消資產申報,繼而是公民黨力爭全民退保的時間表,民建聯則要求將資產上限加至30萬,自由黨更進一步叫價至50萬——整個政策過程淪為「大話骰」遊戲,各大政黨輪流提高叫價,而聲言不會退讓的政府官員,在現實壓力之下則隨時被迫一退再退。
必須將政治議價導向正軌
平情而論,政黨為爭取籌碼而與政府議價,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否則如何向選民有所交代,但香港現時的管治困局,關鍵在於政黨早已發展起來,卻長期被排拒在政府體制之外,結果「政治議價」這種在民主政制必然存在的現象,一直無法堂堂正正進入政府決策中心,而只能用最惡質的形式表現出來,各種政策理性及原則固然被拋諸腦後,政府的施政效率也被日漸蠶食。
新力量網絡月前發表《2012年度香港特區政府管治評估報告》,提出「聯盟政府」的改革方案,正是希望將現時的「惡質政治議價」導向正軌,以打破特區15年來的管治困局。「聯盟政府」方案的核心,是特首及參與政黨將簽訂「聯盟協議」(Coalition agreement),政府將公開吸納政黨的政策主張,以至分配政府職位。
根據新力量網絡的改革方案,在「聯盟政府」的架構下,「政治議價」將會被制度化(institutionalized),並集中於兩個階段進行:一是特首及參與政黨協商籌組「聯盟政府」之時,雙方將會把談判共識寫入「聯盟協議」,以形成一份共同的政策綱領;二是政府按「聯盟協議」草擬具體方案之時,需透過政黨行政會議代表諮詢各黨黨團,形成共識後才將政策提交立法會審議,而各黨則必須按「集體負責制」投票支持(見筆者2012年6月29日本版文章〈反思香港管治模式〉)。
「聯盟政府」的改革方案,將大大改善現時「行政立法割裂」的問題,令參與政黨有充分機會在政策出台之前,把其政策主張加入政府的方案中,從而分享到「政策擁有權」。這將會有助減少政策在出台後,被迫擱置、押後或大幅修改的情。
美國總統福特有一句名言:「協商是令政府有效運作的潤滑油。」(Compromise is the oil that makes governments go.)
「政治議價」絕非十惡不赦,但現行政制令「行政立法割裂」,只會助長「惡質政治議價」文化,嚴重侵蝕政府的管治能力。唯有將「政治議價」規範在「聯盟政府」的框架之下,才能夠把香港管治帶回「責任政治」的軌道。
作者是新力量網絡副主席、香港城巿大學專上學院社會科學部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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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
新力量網絡《2012年度香港特區政府管治評估報告》:http://www.synergynet.org.hk/enewsletter/governance_performance.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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