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8月2日星期四

李天命 -思維方法與獨立思考 --《思考與心魔》前奏


一切革命首先不外是盤據在一個人心中的一種思想。
                                          
                                             --愛默生


教育家的理想在於啟發人的思考,野心家的夢想是要取代人的思考。愚人只知接受思想的灌輸,智者則重視掌握思維的方法。胡亂思索問題,仿佛用蛛網去捕捉風的顏貌一樣,終是毫無所得的。正確的思維方法,就像荒夜裡的一盞風燈。提著自己的風燈,照亮未知的旅途,這就叫做獨立思考。

I 部分( 本論) : 語理分析

在生存競爭之中,生物能夠存活下去的一個必要條件就是:有辦法找到食物,同時避免成為別人的食物。人既沒有飛鳥的雙翼,也沒有獅虎的爪牙,可說只是一種十分脆弱的動物,但在弱肉強食的大自然界裡,卻能脫穎而出,成為萬物之靈,所靠的是什麼?所靠的主要就是其思考的能力。

人類最可貴的能力之一,就是思考的能力。思考能力最奇妙的特性之一,就是能夠對思考加以思考。對思考加以思考的最重要成果之一,就是關於思考的方法學了。以下從「思考方法學」之最基本的部門開始討論。

一、思維利器:方法學第一環

語言是思考的主要工具,而且不僅僅是思考的主要工具。從宣揚主義到扯東拉西,從制憲立法到山盟海誓,都有賴於語言的使用。沒有語言,我們的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沒有語言,我們就不能說謊,不能謾罵,但也無法講真話,無法講笑。沒有語言,我們的世界就會變得像一個死寂的幽靈之域(假定其中的幽靈都是啞鬼),同時人類就會像其他動物一樣,難以將一代一代的經驗與智慧累積下來,傳諸後世。沒有語言,就不會有哲學和宗教,不會有蘇格拉底的對話、孔子的教誨,釋迦也不能說法,耶穌亦無法講道。沒有語言,就不會有數學、物理學、醫學、工程學等等,即是說就不會有科學﹔而且也不會有詩歌、散文、小說、戲劇等等,即是說就不會有文學。在個人方面,沒有語言就沒有思考,至少沒有絕大部分的思考,或至多只能有極其原始的思考。在人與人之間,沒有語言就沒有意念溝通,至少沒有深入精微的意念溝通,或至多只能有非常簡單的意念溝通。一句話,沒有語言就沒有今天的文明與文化,而人類也不會有目前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了。

以上所述,可以表明語言是何等重要(最主要)的一種思考和溝通的工具。然而很多人不但沒有善用這件極為可貴的工具,反而把它糟蹋,妄用濫用,甚而詭詐使用。比如歪曲詞義,吐語曖昧,故弄玄虛以致不知所雲....。凡此皆屬「言辭胡混」。言辭胡混很容易令思想淆亂不清,錯謬叢生,進而導致無聊的爭辯和無謂的衝突,包括宗教上、政治上的嚴重衝突。怎樣才能消除這些思想淆亂與錯謬,避免由此引起的不必要的紛爭呢?要對治這些弊病,化解此等問題,我們必須釐清有關的言辭把問題中的關鍵概念或關鍵用語的意思(意義)分析清楚。通過對意義或概念的釐清去處理問題,這就是語理分析(Linguisticconceptual Analysis)的基本進路。

運用語理分析去解決哲學問題,這種做法,依邏輯實証論的奠基者石裡克所說,乃是「哲學的轉折點」,即由傳統哲學進到當代哲學的轉折點,其具體表現形成了一個被稱為「哲學革命」的思想運動。這個運動的中心觀念及其衍生的各個派別,統稱為「分析哲學」(Analytic Philosophy),那是當代美國、英國、澳洲、加拿大......等英語國家之中公認的哲學主流。大體上說,語理分析正是各個不問派別的分析哲學所共用的公器。

本文及拙作《思考與心魔》(後者為主)嘗試將語理分析提煉、淨化、擴充、發揮,使之獨立於任何哲學門派--脫離分析哲學的潮流起伏--甚至超出整個哲學的領域,可適用於所有思想性的問題而不限於哲學的範圍內。並不是說語理分析能解決一切問題,而只是說最低限度能夠給問題的解決提供思索的基礎,如果那問題並非沒有意義的話﹔假如那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問題, 語理分析則能夠從根柢上把它消解。

例如「越南是不是民主國家?」這個問題,倘若循著一般人平日習用的「慣常思想方式」去討論,我們往往只會逕直回答「是」或「不是」,正反雙方的爭辯以至衝突便每每由此而起。但如果通過語理分析的進路去思考這個問題,我們就會首先把問題釐清,分析清楚「民主」這關鍵字眼在那問題中是什麼意思。一旦確定了「民主」的意思之後,我們就可以進一步作研究調查,看看越南是不是一個民主國家了。這種研究調查的工作不屬於語理分析的範疇,然而語理分析卻是這種工作能有效地進行的先決條件,可說是這種工作之所以可能的方法學基石。上述「越南是否民主國家?」的問題,不是沒有意義的問題。但譬如「某某事情是否由辯証的因素辯証地決定的?」這種問題,卻是沒有意義的。這點可以闡釋如下。

讓我們設想有一個「偉大領袖」領導人民大搞「超科學田」,宣稱畝產1 百萬斤,結果令敵人笑個半死。領袖於是決定下次要宣稱畝產2 百萬斤,企圖藉此殲滅敵人,讓敵人笑到全軍覆沒。領袖身邊的御用詩人立刻寫詩附和:

紅太陽
活神仙
報應終靈驗
上帝來召見
--我們的敵人不出半年必蒙他們的上帝召見

可惜多年過去了,敵人還是笑個半死,沒有全死。(領袖因而悶悶不樂,茶飯不思,三個月後體重減輕了一半。群眾於是急忙聯名寫信,祝賀領袖減肥生效,有一個好的開始﹔好的開始就是成功的一半,希望他繼續節食三個月,如此必能取得剩下那另一半的成功,把剩下那另一半的體重也減去。群眾會運用這種奇妙的邏輯去推理,不知是否由於領袖教育有方,但這不是目前我們要問的問題。)目前我們要問的問題是:怎麼解釋被認為死定了的敵人笑而不死呢?答曰:「敵人還沒有死,那是由辯証的因素辯証地決定的。」但是,所謂「辯証的因素」意指什麼呢?怎樣叫做「辯証地決定」呢?在今天,「辯証」一詞已成了一個被濫用亂用的字眼,其應用範圍伸縮自如,可隨意轉變。如何算是辯証,如何不算辯証,根本沒有分際,毫無準則。詭辯者可以視乎「形勢的需要」,任意炮制「辯証的x 」、「辯証地y 」一類的術語。這些「辯証的術語」一經「辯証地創造」出來之後,就可用來故弄玄虛,藉以唬人,哄人,蒙混過關,制造似是而非的論調。

就拿前面關於領袖減肥的一段來說,假如你指出那段文字跟主題不相干,問我為什麼要加插那段文字進來,倘若我要「辯証地回應」的話,我會給出這個「辯証的答法」:「因為那段文字對於主題有一種辯証的必要性。」然而「辯証地回應」、「辯証的必要性」......等等,是什麼意思呢?答案是--問天吧,天曉得。

總括言之,「辯証」一詞在上述那種全無定準的用法中,只是一個沒有意義的詭辯字眼吧了(見下文進一步的論述)。在此情況下,諸如「某某事情是否由辯証的因素辯証地決定的?」之類的問題,都是沒有意義的。

沒有意義的問題無所謂解答不解答。至於沒有意義的說法,則無所謂真假。當我們能夠認知某個說法為真或為假的時候,我們已經知道它是什麼意思的了。簡言之,沒有意義的陳述是「假都不如」,也就是連「假」這個資格都缺乏的。比方「牙醫之所以要戴面罩,是由某些辯証的因素辯証地決定的」這句沒有意義的話,就是連「假」都稱不上的。這句話甚至不如一個可憑著探究而斷定其為假的說法,例如:

「牙醫之所以要戴面罩,是因為怕被病人打。」

基於以上所論,由於沒有意義的問題無所謂解答不解答,而沒有意義的陳述則無所謂真假,因此,釐清問題或理論「是什麼意思/有沒有意義」這種清道開路的工作,與「尋求問題的答案和研判理論的可信性」這種探索真理的工作比較起來,是更為基本的。當然,這只是從方法學的次序來說是如此,並不表示後一種工作不及前一種工作重要。事實上兩種工作都是非常重要的。

思考方法學(或簡稱「方法學」)主要包含語理分析、邏輯方法(演繹邏輯)、科學方法、謬誤剖析等四個部門。在方法學的所有部門當中,以語理分析為第一環節,即其最基始的部分。因為,當我們思考問題的時候,原則上我們第一步必須知道問題問什麼,那就是首先必須了解問題的意思。如果連問題的意思都未能確定的話,我們根本無從著手去解決問題(包括「某某說法有沒有犯了謬誤?」之類的問題),當然也就無從著手應用邏輯方法、科學方法或謬誤剖析的方法去探求問題的答案了。就此而言,我們可以說:語理分析乃思考方法學的起點或第一環節。

二、意義與釐清

上文對語理分析的引介顯示,這種思維利器的大用在於意義的釐清--澄清問題,分析清楚關鍵用語或關鍵概念,使我們的思想清晰。但有的人卻是反對思想清晰的。英國哲學家韋斯曼(FWaismann )即曾說過:「清晰是無話可說的人的最終避難所。」[]3對這種說法可以如此回應:「不清晰更是無話可說的人的最終避難所。」

清晰的言論都有(起碼有)這個共同的優點:就是這類言論如果有缺點的話,其缺點會比較上最容易看得出來。相反,迷糊不清的言論都有(至少有)這個共同的毛病:

就是令人難以分辨它們有沒有其他方面的毛病--比如難以分辨它們有沒有犯了謬誤。

(A)以迷糊為高深

遺憾的是,許多人都忽略了剛才所述的道理,他們反有一個錯誤的觀念,以為曖昧晦澀便是高深,結果很輕易被這類言辭唬住。玩弄文字把戲之流即看準這個心理弱點,利用曖昧晦澀的言辭來制造煙幕,偽裝高深。如果你直斥他講話不知所雲,他就會老羞成怒。如果你保留余地,表示不懂他說了些什麼,他就會笑你膚淺。但如果你昧著良知,假裝了解他所講的,這時他卻會反過來對你懷疑起來了,因為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所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

用語述糊不清(其極端是全無意義),這種現象甚為普遍。在哲學、宗教、政治言論、文化評論、社會科學、藝文論評以及「風水、術數」等領域之中,都是如此。正如心理學家RHThouless 指出:「關於這種現象,我們可以解釋說,那是作者們之怠惰及無能的產品﹔但是我們也可以這麼說,那是贏取學術聲譽的最佳捷徑......講者說得越糊塗、晦澀,聽者越佩服......這類書籍為數之多,實非一般讀者們所能想像得到.[]4 舉一個例,讓我們欣賞一下這段文字(並非虛構,而是實錄下來的):

如果這種科學姿勢並不能由內在於精神病學的論述之內而加以學到解釋,那樣這種姿勢的發展就一定學著其他一些外在於論述之外的條件而加以生產出來,構成出來。既然精神病學一開始就加以肯定了這種將瘋狂加以特殊形式界定方法的「科學」姿勢,要研究這些構成性的條件,我們就一定要將分析角度及視線抽離於學科之外,去研究一些復雜但同時是「意外性」的存在條件。既然精神病學一開始就有意地去利用某一個方法去了解瘋狂,這種方法當然是不能由學科之內去加以考慮,而是應該從學科之外一些沒有和學科有必然關係的社會及文化、物質條件所起的作用之下而加以成立起來。這就是所謂「知識的考古學」[]5

你好意思說知道這段文字是什麼意思嗎?此文據稱是要介紹結構主義者或「後現代主義者」福柯(MFoucault)的某些觀念的。這類「主義」本來已是眾所周知曖昧晦澀的了,這段介紹文字更是極之「深奧」,其所以被「加以生產出來」,大概是由於「某些外在於加以學到解釋的構成性條件之外而內在於將瘋狂加以特殊形式界定方法的科學姿勢精神病之內的一些復雜但同時是有欺騙性的加以亂抄亂譯性的不老實心理性條件所起的作用之下而加以成立起來」的緣故。碰到這一類的言辭,除了「加以指出」其毛病就是語無倫次之外,也沒有什麼特別值得批判的了。須知:迷糊的言語並不反映高深的思想,迷糊的言語只反映迷糊的腦袋而已。

(B)以熟悉為清晰

前面那段極度曖昧的引文,雖或帶有蒙混性,但未算有很高的誤導性,因為不難一眼看出那只是文理錯亂之作。反而有許多其實並無意義或至少意義不明的言辭,由於不算文理錯亂,起碼沒有違反語法規則,同時又是我們所熟悉的,結果常被視為有清晰的意義。這類言辭倒是更須注意警惕的。今略論如下。

(1)據說,「辯証法的方法,就是要用革命的觀點來研究事物」﹔「要使我們的認識不發生錯誤,必須有正確的......階級立場。」[]6 問題是:何謂「革命的觀點」?星體的運行、原子的結構......這些事物要如何「用革命的觀點來研究」呢?當我們探討數學問題的時候,為了不發生錯誤,也必須有一個「正確的階級立場」嗎?那是怎麼樣的一個立場?

具有「從xyz 的觀點/角度/立場來看......」這種形式的說法,是一種十分流行的講話套式,其中包括「從翻譯/歷史/社會學/心理學/教育理論/女性主義/後現代/解構/信徒/中國人......的觀點/角度/立場來看」等等五花八門的片語。並不是說這類片語絕不可以用,但是要很小心,因為其中有許多都是語意迷糊乃至根本是沒有意義的。就以「從翻譯的觀點看,a 應翻譯為b」之類的講法為例,那是什麼意思呢?譬如quantum mechanics 的中譯為「量子力學」,這跟「翻譯的觀點」有什麼關係?不從「翻譯的觀點」看就不能那樣翻譯嗎?又如「從歷史的角度看,事情如何如何」,這種說法也往往是意義不明的。人類在二十世紀首次登陸月球,是否必須「從歷史的角度看」才有此事,否則便無其事?有這麼一個神奇的「歷史角度」嗎?另一方面,倘若不論用不用該角度來看都有其事,那麼加上「從歷史的角度看」幾個字,除了裝裝門面,可還有什麼實質的作用?最後考慮一下「從中國人的觀點看」、「以一個中國心來看」這兩個片語。前一片語相信大家都很熟悉,後一片語筆者以一個中國心來擔保曾經用兩隻中國耳朵聽人說過。然而「中國心」意指什麼?「中國人的觀點」又意指什麼?如果說,任何一個中國人所持的觀點都叫做「中國人的觀點」,那麼這個詞語就指稱一堆互相衝突的觀點,因為不同的中國人有許多觀點都是互相衝突的。另一方面,如果說大多數中國人所持的共同觀點才叫做「中國人的觀點」,那麼我們用這個詞語時就必須先弄清楚:那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觀點?(關於「中國心」一詞,可作近似的分析,不贅。)

再提一次,並不是說這類語辭絕不可以用,但必須能確定所用的是有意義的,且知道那是什麼意思。試想一下,假如我說:,「從非洲人的觀點看」「以一個非洲心來看」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無論如何,那大概不是「從漆黑一團的觀點看」、「以一個黑心來看」的意思。)

(2)到此,我們只略為分析過「從什麼什麼觀點/角度/立場來看」這種形式的說法,現在考察一些以問句形式出現的迷糊之言。

例如「藝術的形式和內容能否分開?」「歷史是直線前進抑或是螺旋形上升的?」「英雄造時勢抑或時勢造英雄?」「知難行易還是知易行難?」「命好還是運好?」「金錢重要還是朋友重要?......這些問題常有人提出來,人們聽得多了,覺得熟悉,便沒有想到這些問題原來是語意不明的。拿第一個問題來說,若要避免盲目爭論,那就必須釐清「藝術的形式」和「藝術的內容」究竟指謂什麼,並須釐清藝術的形式與內容怎樣算是「能夠分開」,怎樣算是「不能分開」。在這些用語被分析清楚之前就貿然爭論,是徒勞無功的,只會無休止地爭辯下去,不僅得不到共認的答案,而且沒有向共認的答案推進一步。這不能說是由於問題太過深奧,只能說是由於問題本身迷糊不清,以致爭辯的各方不但無法在答案上取得一致的見解,甚至無法建立起「取得一致見解」的討論基礎。

要建立討論基礎,關鍵在於釐清。比如上邊提過的問題「金錢重要還是朋友重要?」就很容易因籠統空泛而導致誤解與分歧。如果所說的朋友是生死之交,是我們願意為之犧牲性命的,並且如果我們認為任何數目的金錢都不及自己的性命重要,那麼,在這情況下,我們可以斷定朋友比金錢重要。但如果所說的朋友只是點頭之交,相互之間只有像「友誼商店」所展出的那種友誼,並且如果所說的金錢非常多,那麼,在這情況下,我們恐怕就會認為(儘管口頭不說)金錢比朋友重要了。由此可見,「金錢重要還是朋友重要?」的問題,必須釐清才能有效地討論。釐清時起碼要弄清楚這兩點:第一、所說的金錢有多少?第二、所說的朋友是怎麼樣的一個朋友?
(特別要查清楚的是:他有沒有錢?肯不肯借錢給朋友?)

(C)偽語意投射前面

A B 兩節所揭示的錯誤觀念,即「以迷糊為高深」、「以熟悉為清晰」,都是語理分析要對治的思維弊病。

本節再討論一種語理分析要對治的思維弊病,且名之為「偽語意投射」。所謂偽語意投射,就是以為復合語辭的組成部分(譬如「半斤」、「音樂」)若有一定的意義,那麼整個復合語辭(「半斤音樂」)也必具有一定的意義。下文剖析這種錯謬想法的一些實例。

奧古斯丁斷言:上帝從虛無創造宇宙,包括創造時間[]7 。我們知道「雕刻家用某些材料創造出他的藝術品」、「愛因斯坦在某個時間裡創造了相對論」等說法的意思,但是「上帝從虛無創造宇宙」、「上帝創造時間」等說法(即使其中的單詞或組成部分都有一定的意義)卻是什麼意思呢?此外,正統神學家安瑟謨聲稱:一切東西都在上帝之內,上帝卻不在時空之內[]8 。同時據正統的講法,無所不在的上帝是沒有形體也沒有情緒的,可是保羅又有「上帝的震怒」這個有名的提法[]9 。縱使構成這種種說法的單詞都是可解的,然而這些說法結合成一整個論調時還有沒有意義呢?「無所不在但又不在時空之內,沒有情緒卻又會震怒......,到底是什麼意思?

碰到這樣的質詢,有的人會作出諸如此類的申辯:

「我無法也無須解釋那是什麼意思,因為,上帝及其創世超出於凡人的理解能力以外,是不可思議、不可說的(這個斷言在此稱為‘不可思說論’)。我們關於上帝及其創世的說法,實質上都是一種比喻的、象征的說法(這個斷言在此稱為‘比喻象征論’)。」

「不可思誧灉」和「比喻象征論」是相當流行的,阿奎那、蒂利希(PTillich)等人的神學之中,都有這一類型的論調[]10﹔談禪論佛的人亦有許多持此論調的,只將「上帝及其創世」改為「勝義」(最高真理)[]11。問題是:這些論調能否成立?

用於上述那種申辯時,能令那申辯站得住嗎?答案可從下面的駁論找到。

第一、一般人看不懂數理邏輯較深的部分,比如遞歸函數論或者哥德爾定理的証明,在此情況中,那些課題可以叫做超出於一般人的理解能力以外。但是沒有意義的說法卻不能叫做「超出於凡人的理解能力以外」,因為那是稱不上理解不理解的。比方「超上帝超超地創造了超超超時空」這個說法,並非很深奧以致我們不理解它,而是沒有意義以致我們對它無所謂理解不理解。依此,「超出於凡人的理解能力以外」這個答法,並不能有效回應我們所提的質詢。再者,在沒有意義的說法後邊加上「那是不可思議不可說的」幾個字,也是無法令那沒有意義的說法變成有意義的。你可知道「喲之噢兮▲●格巴格,那是不可思議不可說的」是什麼意思嗎?

第二、申辯者在談論上帝而被人問難、駁斥到無法招架時,就用「不可思說論」去搪塞,企圖使人以為既然不可思議不可說,於是不再多作討論,結果就會放過他,不再窮追猛打。但其實一方面大談上帝,一方面又宣稱上帝是不可思議不可說的,無異自打嘴巴而已。

第三、等到發覺自己處於自打嘴巴的尷尬境地時,申辯者就寄望於「比喻象征論」去解困,可惜那只會越解越困,徒使泥足越陷越深。因為:(i)如果x 是不可思議的,那麼不論什麼事物我們都無法知道那是否與x 有相似關係或表征關係。如果無法知道這點,就無法知道怎樣去比喻或象征x。然而申辯者卻聲稱他所說的能比喻或象征上帝,同時又聲稱上帝是不可思議的,這麼一來,他就再一次自打嘴巴了。(ii )申辯者既斷定上帝是不可說的,又斷定對上帝可以比喻象征地說,但比喻象征地「說」,仍然是「說」,所以申辯者的最後申辯,仍然是自打嘴巴。

總結而言,上述由「不可思說論」和「比喻象征論」所構成的申辯,不斷自打嘴巴,而且越打越腫(這才是比喻象征的講法,其所比喻象征的情景,是可以思議、可以說的)。這樣的申辯完全不能解決我們提出的質疑:「無所不在但又不在時空之內,沒有情緒卻又會震怒」是什麼意思?不能因為這復合語辭的組成部分有(就算有)一定的意義即推斷這復合語辭本身也有一定的意義,正如不能因為「半個」、「太太」等詞有一定的意義即推斷「半個太太」一語也有一定的意義--何謂「半個太太」呢?那是指情人?未婚妻?姨太太?還是從食人族搶救回來的「半截」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