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5年6月3日星期三

灰記客: 悼念六四的意義 — 唔妥你共產黨

近兩年被某些本土派挑戰的支聯會六四燭光晚會,今年又成了話題。出乎意料之外,在與中 國切割論高漲的今天,一些支持右翼本土主義的論者如李怡、陶傑等都不敢與六四割切,有接受採訪的行動者也只表示悼念不一定要參加支聯會舉辦的晚會,當然網 上依然有六四與我何干的論調。多年來與支聯會合作無間的天安門母親丁發起人丁子霖表示理解尊重香港這種爭議(大意),表現大度。

的確,灰記 和一些朋友早就對支聯會「喊苦喊忽」式的悼念,特別一些人在台上聲嘶力竭的表演感到厭倦。但支聯會的燭光晚會畢竟是全港以至全球最多人參與的紀念六四活 動,灰記看不出此刻有另起爐灶的必要。而且這只是一個大平台,你不喜歡太傷感煽情,可以離遠一點,獨自默哀。有人也許會說,既然獨自默哀,為何要到維園。 到維園是一種政治表態,數以萬計的人向中共說不的政治表態,這至今仍具意義。

當然如果可以選擇,灰記認為悼念的形式可盡量精簡,甚至默哀已 經足夠。至於政治表態,很多人都說過,悼念六四死難者的意義不只在懷念,而是向北京當權者清楚無誤的表達,屠殺爭取民主,爭取社會進步的學生,屠殺手無寸 鐵的市民,壓制任何異議聲音,這種槍桿子裡出政權的強權邏輯,這種打江山坐江山的封建帝皇思維必須清算。

其實,中共一刻都沒有忘記八九六 四,但因為強權邏輯和封建帝皇思維作祟,只能全力壓抑對六四的記憶,壓抑當年市民和學生的理想,壓抑中共黨內曾經有可能出現解決政治社會矛盾的現代思維。 廿六年過去,每逢五、六月中共當權者都依然神經兮兮,橫蠻的不讓六四難屬自由公開悼念,對一些政治異議者、維權人士例必加強監控,甚至綁架離開北京這敏感 地帶。所以中共完全沒有資格叫人放下六四包袱。更沒資格如其國務院發言人華替瑩所說:「八十年代末期那場政治風波,早有定論」。連八九年都不敢說,可見中 共內心如何虛怯。當然,多年來支聯會的悼念形式極具爭議,仍然仰仗政權為「六四平反」的封建百姓心態並不可取,不少人都提過不同意「平反六四」這口號,批 評這口號仍殘留中國人的「封建迀腐」。

至於「追究屠城責任,結束一黨專政,建設民主中國」,支聯會亦應講得出做得到,可惜不少相關的人卻令 人失望。做得到並非說要去武裝起義,推翻共產黨。香港彈丸之地,要武力對抗武裝到牙齒的中共,並不現實。況且詛咒了中國 人幾千年的暴力/槍桿子改朝換代傳統,不應該繼續下去。做得到應該是,既然只有香港能高喊「追究屠城責任,結束一黨專政,建設民主中國」,支聯會諸位亦屬 泛民頭面人物的重要成員,或者每年六四晚會都在維園出現的泛民政客,就要示範「我唔妥你共產黨,唔妥你鄧小平,唔妥你鄧小平『欽點』嘅江澤民、胡錦濤,唔 妥你習近平,唔妥你共產黨死不悔改,背叛人民,奴役人民」的骨氣。無理由一面高喊「結束一黨專政」(忘了這幾年還有沒有在晚會喊這口號),一面「中央」 前,「阿爺」後,見到北京派來的中小官僚必恭必敬,然後投訴梁振英貪腐等,而不是直斥中共言而無信,忽攸香港人,這不是自貶身價,承認這些官僚「欽差大 臣」的角色嗎?

這一點灰記倒比較欣賞已故支聯會前主席兼民主黨元老司徒華,他對中共的態度「硬淨」得多。雖然灰記沒有司徒華那一代人的「中 華情結」,但他的確示範了如何「愛國不等於愛黨」,甚至如何不妥你共產黨 。當然,不少人 認為「愛國不等於愛黨」仍然「覺醒」得不夠,灰記作為自命擁抱國際主義的左翼,亦對「愛國」這兩個字感到疏離。但如果真正崇尚多元,實踐 多元,香港有人可以提倡本土建國,為何又不可提倡愛國不等於愛黨。總之,大家有一最大公約數,唔妥你共產黨就是了。

至於不少人 (包括灰記) 批評司徒華「晚節不保」,支持民主黨於2010年向中共妥協,贊成通過2012年立法會選舉辦法的政改方案。但回想起來,那次妥協,以中共的標準而言亦算 讓了一大步,和這次831框架下的行政長官產生辦法的政改方案不可同日而語。這次是明剃香港人眼眉,要你香港人全面屈服,這些泛民議員如果還懂得支聯會存 在意義,應該無懸念的否決方案,而且要在立法會審議政改方案時表現香港人應有的尊嚴,就是唔妥你共產黨無恥、無信、無行。

事實上,香港的存 在亦應作如是觀,唔妥你共產黨,故我存在。而這種存在亦不能獨立抽空來看,因為香港的一國兩制還有公開遺憾共產黨的自由,香港人為了自己,也為了八九六四 被壓抑的民主改革理想,與香港憂戚與共的民主理想,面對步步進迫的共產黨霸權,沉穩堅決地讓中共明白,香港人不會被他們及他們所操控的統治集團忽攸,無論 透過各種維護香港「核心價值」,爭取/捍衛各式各樣適合廣大市民的經濟模式和生活方式等,都要表現港人的不屈。如保皇黨和順民們對共產黨歌功頌得,或對仰 仗中共的香港特區政權搖旗吶喊,固然浪費這自由,而且都不免助紂為弱。至於一些本土切割派對中國人權狀況、維權異議者被打壓漠不關心,吝嗇任何還可自由聲 援的機會,也是對香港人受八九六四政治啟蒙的一種背叛。

古德明: 天之報施,其何如哉



一九六七年香港鬥爭委員會主席楊光死了,是和唐朝奸相李林甫、宋朝奸將張俊、明朝奸宄焦芳等等一樣,壽終正寢。怪不得二千年前太史公已經歎息:「天之報施,其何如哉!」
楊光主持鬥爭的時候,我年紀還小。現在記得的,是維多利亞海港共家船上,天天傳來陣陣歌聲:「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電臺上報紙上,則天天傳 出真假炸彈的新聞。而新聞之中,最轟動的,當然是火燒商業電臺大丈夫林彬。電臺節目主持齊聲哭罵兇手的話,我至今能誦:「你們無恥無良,低能賤格,下流邋 遢。」炸彈的代名詞「菠蘿」,這時才為港人熟悉;真假炸彈上的「同胞勿近」告示,也是從這時開始,膾炙人口。當然,真炸彈往往就沒有告示了,否則怎會有那 麼多路人給炸傷炸死。

一九九七年之後,楊光獲新香港政府頒贈 大紫荊勳章;他斃命那天,更獲署理行政長官鄭月娥推許為「長期服務勞工階級,貢獻良多」。有民主派譚得志者,網上諷刺說:「楊光既然有這麼多貢獻,何不在 他出殯路上,放些寫明『土製菠蘿,同胞勿近』的東西?」這無非「以其人之道,還諸其人之身」的意思,但是,譚得志卻因此被捕,罪名為「網上威脅他人安 全」。請不要問為什麼真正四處放炸彈者獲勳章,諷言要學其懿行者卻被拘捕。這不是講道理的時代。

我又想起當年商業電臺那句話:「你們無恥無良,低能賤格……

劉銳紹﹕我的「新三民主義」與「六四」



今年「六四」26周年,多了一個話題,就是「本土」。我這個人很「老套」,對悼念「六四」始終如一,不想「分拆上市」,但我又不想很「老套地談本土」,因為只要把這些現象看成是一個過程、一個階段、一個趨勢,而不是終結,不是終點,不是終極狀態,就行了。
在這個過程中,各方不妨思考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另起爐灶」的現象。例如,支聯會可以想想,有人批評每年的悼念 活動比較單調,有否需要改變,或更多元化,才能適應新一代?有新一代質疑支聯會5項主張的某些部分,支聯會表示應該堅持。沒關係,大家可以討論,甚至爭 論,但爭論的過程毋須互相指摘、攻擊,慢慢成為「裂變基因」,不必要地形成無謂的切割和內耗。

官方更值得思考「另起爐灶」現象

我 觀察中國的政治生態和政治文化以來,愈來愈感到中國人的政治血液裏較少(甚或沒有)「妥協基因」。官方為了保障自己的利益,固然不想妥協(它只會在面對強 敵時才會從策略上考慮妥協),但民間群體之間也欠缺「妥協基因」,反而助長了「分裂基因」,甚至演變成「裂變基因」。所以,就把今次「本土」議題的爭論視 為中國人深化民主的一個過程吧。
官方更值得思考這個「另起爐灶」的現象。一些官員和建制派人士認為:「反對派分裂了,好呀!正合吾意!」於 是,「加快催化反對派的分裂」。但只要他們回心一想,「反對派的分裂」並不等於「分裂出來的人向官方走近」,而是更反對你;換言之,一種不滿官方的力量變 成多種反對的力量,這對官方何利之有?對大局何利之有?

回顧過去的26年,官方沒有想過怎樣解開「六四」的結,反而把「六四」視為一條死 線;如果這條死線被突破了,就會政權不保。近來,官方這種思維更為明顯,例如在定立和修訂法律時,毫不迂迴地把國家安全與政權利益等同起來,用「依法治 國」的官方定義來加強管治權力,用經濟實力來鞏固專政手段。一些內地朋友對我說,包括美國在內的西方國家也是這樣做,中國未嘗不可。可惜,他們引喻失義, 西方強國對外如是,但對內,對人民,則有較開放的民主制度制約。中國呢?

在現實上,仍有一些人士把未來的希望寄託在領導層走向開明之上,希 望他們在搞好經濟、綜合國力和國家安全的實力之後,就會進行政治改革,「給予」民主。我尊重他們的良好願望,這也是三四十多年前我跟朋友們說的話(當時的 實際情况確是這樣),但今天北京不是經常說中國已躋身世界強國之林嗎?還能用「先強經(濟),後強民(主)」的論調游說萬民嗎?

拓展民智 壯大民氣 提高民技

所以,我逐漸形成了我的「新三民主義」——拓展民智;壯大民氣;提高民技(如用普通話讀出,非常押韻)。

拓 展民智,建基於「有什麼人民就有什麼政府」的現實。民智不斷提高,愈來愈多人懂得分辨官方的政策是否對民、對國有利;好的就拍掌,壞的則用不同的方法抗 衡。這樣可以逐步促使官方順應民眾的訴求,同時減低官方錯誤政策的盲目性。只要細心觀察,26年來大陸的民間社會正朝着這個方向發展,官方的政治教育愈來 愈難影響人民的思維。

壯大民氣,建基於官民力量的平衡。封建意識強調君上民下,君尊民卑,君授民受;現代意識則重視君民平等,君權民授。在中國目前的現實下,尋求官民力量的平衡,是第一步;事實上,壯大民氣不一定導致官民對壘,關鍵在於官方能否因勢利導,而不是堵塞截流。
提高民技,建基於避免無謂的傷害,避免走彎路的玉石俱焚。有人說「不怕犧牲」,在特定環境下,這句話沒有錯,但必須進退有度,不作無謂的犧牲。眼前現實已證明,人民有很多方法提高回應官方政策的技巧。

我的「新三民主義」,有時會遇到阻滯,但我從來不悲觀失望。因為我寄希望於民,而不是官,更不是領導層剎那間的開明。但官方毋須驚怕,因為中國共產黨也是這樣走過來的,能順應民情則天下趨之,不能順應則風浪漫天。


蘇鑰機﹕「袋住先」和「袋一世」的報章論述



「袋住先」和 「袋一世」可說是形象地概括了特首普選爭議雙方的論據。政府和建制派認為市民「有票比冇票好」,泛民就表示如接受了不合理的篩選安排,就永遠無法實現真普 選。支持還是反對政改方案,就是「袋住先」與「袋一世」的對決。究竟這對「雙袋」用語何時出現?近一年多來報章如何論述它們?

在慧科新聞資訊庫中,「袋住先」最早出現於1999105日一篇報道的內文,《成報》的一篇新聞題為〈騎 師限制賽十一戰將受賄造馬〉,有人叫一名騎師把賄款「袋住先」。2013713日,《大公報》對政改普選的爭議報道,新聞為「互諒互讓達普選共識」, 內文提到范徐麗泰出席劉慧卿的網台節目,范表示「即使不是最理想的方案,你都袋住先,下一次再選的時候不斷改進。」

20131211 日,《蘋果日報》的一則新聞〈余若薇:諮詢文件預設陷阱〉,余若薇在內文中呼籲市民不要認命,強調現時並非必須袋住先或「唔要就冇」。「袋一世」在慧科最 早出現於201494日,《明報》即時新聞報道了港大學生會罷課宣言,當中有下列句子:「所謂『袋住先』,實質是『袋一世』!」。

利用 慧科的資訊庫,自去年1月到現在,我對「袋住先」及「袋一世」作關鍵詞搜尋,其中文章包括新聞、社論、評論和專欄(因此下面的統計結果反映了記者、編輯及 專欄作家等人的總體看法)。接下來是對標題有這兩個詞語的文章作進一步分析,看它們的標題是屬於正面、中立還是負面。如未能確定,便再看文章內容。

大致可將報紙分為六種立場

結果顯示,以標題有關鍵詞計算,「袋住先」最早見於20146月,到了89月是高峰期,及後回落。到了今年1月再次上升,在45月見另一高峰。有「袋一世」標題的文章首於20149月出現,之後消失了數個月,到今年45月才突然冒升。

從 附表可見,對於「袋住先」的論述,在新聞內文數量上以《蘋果日報》、《明報》和《信報》最多,幾份免費報紙則較少,但《am730》例外。從文章取向分佈 看,大致可將報紙分為六種立場。第一是明顯支持「袋住先」,報章包括《大公報》、《文匯報》和《香港商報》。第二是傾向支持:《星島日報》、《頭條日 報》、《東方日報》、《太陽報》和《成報》。第三是有點支持:《經濟日報》和《新報》。

第四是相對中立的報紙,包括《am730》和《晴報》。第五是傾向反對:《明報》、《信報》和《都市日報》。第六是明顯反對「袋住先」,以《蘋果日報》作為代表。上面所得結果,基本符合大家對香港報章政治生態的理解。

整體而言,在622篇文章中,對「袋住先」正面、中立和負面的比例是393130。這和近期政改民調結果的比例可說相近。換言之,報紙作為一個整體,相當程度反映了民意,但到了個別報紙層面卻是另一回事。

「袋 一世」的報章論述有些不同,最多引用的報章依次是《大公報》、《文匯報》、《明報》和《蘋果日報》。以標題取向作分析,替「袋一世」作辯解的報章包括《文 滙報》、《大公報》、《星島日報》、《太陽報》、《東方日報》、《香港商報》、《成報》。其他報紙對此各有正反的論述,或是沒有討論。似乎為「袋一世」作 辯解的報章論述更為明顯,在54篇文章中佔76%

「袋住先」的含義有正有反

「袋住先」作為政府呼籲市民暫時接受政改方案, 是個階段性的策略,並暗示將來可進一步改良,合乎循序漸進的原則。「袋住先」的含義有正有反。關鍵是「袋住先」這個行動是一次性還是真的有續集,是句號還 是逗號,是已經到了終點還是循序漸進的中途站。它是即時(但有限)的滿足,還是延遲的更大(但不保證得到)的滿足。沒有了下一步的優化可能性,大概只稱得 上是「袋住」,「先」就不見了。

另一方面,「袋一世」可否變成只是「袋一回」?以後能否「一袋再袋」?究竟目前的情况是「一袋天堂」還是「一袋地獄」?很快就有答案。這牽涉到政府、政黨和市民多方的判斷和互動,更根本的是存在互信的問題。



作者是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

練乙錚: 釣島哪比南海諸島 強權對陣歷史霸權



南海問題進入國人視野始自七十年代中越西沙之戰,40年來不僅域內諸國與中國之間的爭執愈發嚴重,近年更牽扯成為中、美、日乃至澳洲、印度諸大國爭持不下的熱點。

中國上月發表的《中國的軍事戰略》白皮書、日本近年來的一系列國防法重新修訂、美國的「亞洲軍力再平衡」,着眼點都是所謂的「南海九段線」。在此,美日的軍事強權對陣中國的「歷史霸權」。與南海九段線問題相比,釣魚島問題乃至台灣獨立問題,都不過小菜一碟。

九段線加段刺激日本

南海局勢緊張,起因是國民政府1947年出版了《南海諸島位置圖》,當中以一條十一段國界線,圈定了中華民國南海海域範圍,界線最南端標在北緯左右,稱為「十一段線」。這條線的意義不完整,每一段的端點座標至今沒有確立,段與段之間距離在兩三百海里以上,之間國界位置也沒有界定;尤甚者,「十一 段線」到底是最大限度地指中國對線內的海面和島、礁、灘、沙俱享有主權,還是指中國僅僅認定線內島、礁、灘、沙及其附近海域的主權,國、共政府都沒有說 明。

此外,這條地圖線在時間上還未完全穩定,以之建立主權理據因而有困難。1953年,北京把十一段線最東北、在越南北部灣的那兩段抹掉(據說是周恩來為了對 越南表示友好),「十一段線」於是成為「九段線」。2013年,北京出版的官方地圖,則在台灣東部海域偏北處加上一段,「九段線」又變成「十段線」(雖然 這一段不在南海)。

2013年加的這一筆是一矢雙雕,北京除了以之向全世界宣示對台灣的主權、對台獨勢力提出警告之外,還搞了一個小動作,給日本吃了一記悶棍,國際外交圈子 亦為之側目。因為新加的那一段不高不低,剛好掛在台灣宜蘭縣和日本沖繩縣八重山列島主島之間海域的正中間。如果大家對那片海域有點認識的話,當知八 重山列島的最東南端的與那國島(日本最西面的領土、僅距台灣七十海里)就在那裏。北京劃的國界,除了用虛線標示之外,虛線的外方還附着一片有寬度、紅色朝 外變黃的部分;這次加的第十段線,其外側紅黃部分剛剛好把與那國島包進去了。北京至今沒有挑戰日本對與那國島的主權(儘管不少網民都說琉球「自古以來」就 是中國領土),但第十段的劃法馬上讓人聯想到諸如領海和專屬經濟區等的國際海洋法概念,就令日本很不好受了【註1】。

然而,北京這個小動作不一定很聰明,因為國民政府當初作「十一段線」的原意,在於釐清中國與南海周邊諸國之間的海陸分界,與日本無尤,但今天北京因 「九段線」與東南亞幾個國家之間起了摩擦,日本乘機以各種方法介入,上述小動作又讓她多了幾分藉口,東南亞諸國也因此多了一點與日本的同仇敵愾。北京對內 可以毫無顧忌為所欲為,但在外交問題上卻絕對不應小不忍使性子,因為對內是面對手無寸鐵的人民,對外卻是面對有辦法武裝到牙齒的敵國。

日本修法輸出軍火

日本首相安倍晉三於2006年首度上台之後,便開始強調「國家正常化」,內容之一就是加強軍事潛力。具體第一步,就是把原來在內閣之下的防衞廳升格「正部 級」,改為防衞省;此舉於2007年初完成。之後,防衞大臣毋須要過內閣會議批准,即可向國會提出國防預算案和與防衞相關的各種法案。

然而,安倍對東南亞局勢作出更具體而直接影響的事,還是第二任期內的一連串修法。這包括2014年廢止了原來的《武器輸出三原則》、通過新的《防衞裝備移 轉三原則》。前者於1967年制定,主要是禁止向共產國家、聯國決議禁運的國家,以及在戰或有可能開戰的國家輸出軍火;規定已經非常嚴格,後再經 1976年大修改,基本上令日本武器出口完全停頓。後果之一,是日本的武器研發嚴重落後,個別項目甚至無法與美國合作進行。

更為嚴重的,是舊的《三原則》幾乎瓦解了日本的軍工產業。日本的武器生產,從戰前起已是全部由大小私企包辦;在戰後的「和平憲法」底下,日本政府每 年的軍事預算比起大多數其他發達國都偏低,再加上禁止輸出,武器生產無錢可賺,企業遂大量退出軍工環節。新的《三原則》成為法律之後,在保留1967年的 「三禁止」(新的第一原則)之餘,容許(鼓勵!)兩種情況之下的武器出口:一是有利於維持世界各地的和平,一是能加強日本的國家安全(這兩點就是新的第二 原則;第三原則規範進口國的武器使用。不贅)。有了這個新的《三原則》,就有了安倍最近對印度、越南、菲律賓、澳洲等幾國的各種各式的軍事援助建議或合作 打算。

日本自用武備需求更大

出口有利日本振興軍事工業的研發和生產,但武器需求始終主要來自本國國防需要。這方面,一連串的立法行動更惹人注目。
安倍政府於去年7月通過變更憲法,重新解釋並基本上解禁了「集體自衞權」。執政聯盟的自民黨、公明黨從今年2月開始,以安倍內閣決議為基礎,展開執 政聯盟內部協商,511日達成一致意見。據此,14日的內閣會議敲定了《國際和平支援法案》、《武力攻擊事態法》修正案、《周邊事態法修正案》(後將改 名為《重要影響事態法案》)、《聯合國和平維持活動合作法》修正案等11個法案。

《周邊事態法修正案》取消了此前提出的「日本周邊」這一地理概念,改設「重要影響事態」的說法。按此,自衞隊今後將可派遣部隊人員到世界上任何地方作支援行動,可支援對象從美國擴大到其他國家。

《武力攻擊事態法》修正案中新設「存立危機事態」:如果日本的友國遭受武力攻擊,令「日本的存立受到威脅,國民權利有從根本上被顛覆的明顯危機」, 日本即使沒有受到直接攻擊,也可以行使武力。安倍政府在515日向國會提交這些法案,審議已經開始。在野黨特別是比較「知華」的民主黨有很多反對聲音、 很多疑惑,於是安倍於昨天(63日)首次列舉「中東、印度洋和其他地區」作為一旦發生戰爭或出現軍事對峙之時影響日本國家安全(能源供應)的例子。

安倍說的「其他地區」,顯然包括「南海九段線」定義的一大片水域,因為從中東運出的石油,就算通得過印度洋,在關鍵的南海通道給卡住了,日本一樣不 得了。這當然就跟北京上周公布的《中國的軍事戰略》白皮書裏說的「在涉及中國領土主權和海洋權益問題上採取挑釁性舉動」的「個別海上鄰國」甚至「極力插手 南海事務」的「域外國家」對上了號。

當今帝國海上對峙的焦點在南海

一個國家的經濟利益一旦向領土以外延伸,須要在各種不確定因素之下取得利益和利益保障,就免不了要走上海上軍事擴張的道路,說得白一點就是要爭取海 上霸權。海上霸權比陸上霸權普遍,因為公海廣大無阻,實力投射遠比在陸上容易,範圍也更廣,雖然有風險。公元1274年和1281年,元朝的海軍兩次攻打 日本,卻都因為在日本岸邊遭遇海上風暴(日本人稱的「神風」)而造成重大傷亡,被迫撤退。假使沒有那「神風」,日本「自古以來」便是咱們中國領土。近兩百 年的全世界範圍內的殖民霸權,靠的更主要是海軍。

近年,中國的海外利益暴增,所以北京今年發表的軍事白皮書,在講了好幾段「不稱霸」、「不擴張」的大道理和「數白欖」般介紹各兵種之後,談到戰略發 展的核心部分,便首先強調發展藍水(遠洋)海軍:「海洋關係國家長治久安和可持續發展。必須突破重陸輕海的傳統思維,高度重視經略海洋、維護海權。建設與 國家安全和發展利益相適應的現代海上軍事力量體系,維護國家主權和海洋權益,維護戰略通道和海外利益安全,參與海洋國際合作,為建設海洋強國提供戰略支 撐。」事實上,「突破重陸輕海的傳統思維」是這部白皮書的唯一新論述【註2】。

毫無疑問,對北京來說,南海九段線內的經濟和領土利益,遠遠(無限!)大於釣魚島。如果單單是為了跟日本爭奪東海上的那幾個光頭小島,實在毋須如此 大動干戈,又是搞航母核潛又是宣傳「亞洲人的亞洲」又是大舉填礁造島。反過來說,如果不是為了反制北京在南海的實力擴張,日本不會為了那區區尖閣諸島而把 「周邊事態」定義到無遠弗屆,甚至勞煩國會大事修憲、大增國防預算準備擴軍而美國也不會在ISIS大敵當頭而變陣搞「亞太軍力再平衡」。所以,中、美、日 三大海洋霸權或準霸權刻下正在南海聚焦,一直以來小題大做上頭條搶盡眼球的釣魚島爭拗,不過小菜一碟。北京前年設置東海防空識別區,不過是為了測試未來設 置南海防空識別區的域內外各國可能反應而已。

面對「歷史霸權」南海諸國難口服心服

北京以「南海九段線」為基礎,與南海諸國爭領海主權,靠的就是「自古以來」的歷史書寫優勢。中國是歷史大國,2000年來的歷史書寫,幾乎從無間 斷;對周邊地帶的介入和關注,早就在2000多年前寫入史冊。《尚書.禹貢》就是一篇書寫中華帝國周邊小民萬邦來朝的盛世景象的文獻。相比南亞海域諸國和 印度,中國的歷史書寫早了不下一兩千年(印度語言和文字有悠久歷史,但印度文化缺乏歷史觀念,唐代玄奘大師口述,弟子僧筆撰的《大唐西域記》裏頭詳盡載的 若干印度宗教、政治和生活史蹟,是至今世界上唯一存在的當世文字記載,印度史學界本身根本沒有的)。有如此絕對的歷史書寫優勢,今天在周邊領土領土爭拗 上,中國難免不佔盡優勢;也因為這個原因,中國往往在有關的爭端中強調歷史理據,輕視甚或否定其他諸如國際法、海洋法等的理據。

然而,歷史書寫不等於歷史的全部。南海諸國人民的祖先,在南海諸島上的繁衍、生活年代,甚有可能比中國人更久遠。人類學家有確切的證據證明「南島 人」早在1.2萬年到8000年前,就已經在台灣、菲律賓與整個東南亞海域、南太平洋諸島上開枝散葉。那個年代之久遠,大大超越中華/華夏文化的有文字記 載的歷史。那段歷史比中國人常說的「自古以來」古老得多,只不過後來文化發展不如華夏,沒有那麼完備的歷史書寫而已。但是,如果一味否定人家的歷史而以自 己的書寫的歷史為歷史、振振有「詞」地以「自古以來」四個字為武器爭奪海洋權益,南海諸國一定不會服氣,連成一氣請來域外強權撐腰對付中國的「歷史霸 權」,就是很必然的做法。

《尚書.禹貢》描寫的時代已經過去,其後遺留下來的歷史書寫,如果在爭奪領土領海的時候不是那麼有力,那麼用「船堅炮利」的對策又行得通嗎?
【註1】關於2013年「九段線」加了第十段的報道和分析見「澳洲戰略政策研究所」文章China's new map: just another dash?
http://www.aspistrategist.org.au ... -just-another-dash/
【註2】今年528日北京發表的《中國的軍事戰略》白皮書全文見
http://bj.chineseembassy.org/chn/zxxx/t1267845.htm

特約評論員

林和立: 大陸正走向「國家軍事化」的不歸路



26年前六四屠城的後遺症,包括政治改革大倒退、紅色貴族肆無忌憚壟斷國家資源、貪腐變為黨國生活一部分等惡果已越發明顯。但六四的另一嚴重惡果,即國家逐漸軍事化,卻沒廣泛備受關注。

解放軍因為救了中共一命,被「平亂總指揮」鄧小平抬舉為當代「最可愛的人」,軍隊與武警的地位儼然提升至「國中之國」。中共為了維持解放軍作為老鄧所謂保衛「黨和國家的鋼鐵長城」,在擴大軍隊在外交與內政的發言權的同時,大陸亦走向「國家軍事化」的高危不歸路。

軍人干政與國家軍事化的現象在2012年底習近平全面接掌權力後更為突出。第一,有別於江澤民與胡錦 濤,習曾在中央軍委辦公廳工作三年。他在「十八大」登上中央軍委主席,即三軍總司令的寶座後經常跟將領們說,「我也是軍轉幹部」,意思是,他從80年代中 出任廈門副市長後一步步往上爬的過程中,從來沒有忘記解放軍在「黨國」的特殊地位,而且他會繼續用軍事角度拓展習式治國方略。同樣重要的是,解放軍是太子 黨的大本營,軍隊與武警中的近百名紅二代背景的 將軍是習近平權力的核心支柱。

習總視第五代領導層的主要任務為維持中共作為「永久執政黨」的地位。但在中共徹底「黑社會化」的今天, 這千瘡百孔、積重難返的百年老店,只可以依賴槍桿子(軍隊)與刀把子(武警與警察)構成的二十一世紀鋼鐵長城久延殘喘。難怪習總上台後第一次重要講話就提 到蘇共在1991年為什麼突然死亡。習的結論是,蘇共失掉了軍、警、特的支持,結果當戈巴契夫宣布它壽終正寢時,「竟無一人是男兒,沒什麼人出來抗爭。」

解放軍不是省油的燈!他們天天喊什麼「絕對支持以習近平同志為總書記的黨中央」、「絕對服從黨指揮槍」 的教條等等是建基於豐厚的回報!自文革以來,中共的中央委員會都預留百分之二十席位給解放軍與武警的頭頭;政治局裡面一定有兩位軍界代表。習近平上台後爭 議性最大的新政之一是委任數名國防與航太央企 的老總當地方領導。就以中國航太科技集團公司(中航科技),現在出任地方大員的前中航科技老總包括河北省長張慶偉;浙江副省長袁家軍與深圳市委書記馬興 瑞。中國最大的軍火生產商北方工業公司的前董事長張國清前年獲委任重慶市副書記,而中國航空工業集團公司的前要員郝鵬同年亦榮升青海省長。

尤有甚者,習近平在出任浙江省委書記時已重提毛澤東「平戰合一」的極左口號:即使在天下太平的年代,老 百姓亦要隨時做好打仗的準備,而北京在部署經濟發展、包括基建時要充分考慮軍隊的要求。例如國務院在設置機場、鐵路、公路、港口等設施時,要嚴守「軍民皆 可適用」的原則。習總在2013年開始更破天荒安排中央與地方高級幹部參加「國防專題研究班」,至今已培訓中央幹部21名與地方領導幹部287名。黨媒引 述剛參加過此研究班的外交部學員周劍說:「大 家對我國國防和軍隊現代化建設的前景增強了戰略信心。未來,我們更要居安思危,立足本職,以實際行動積極支援國防和軍隊建設。」最近中央軍委更指令不同行 業的國企老總參加這類國家軍事化洗腦班。

剛出爐不久的《中國的軍事戰略》白皮書進一步提出「軍民融合深度發展」的要求,各黨政部門與地方政府要 「提升融合層次,努力形成全要素、多領域、高效益的軍民融合深度發展格局。」該文件亦強調老毛與習總有關「全民皆兵」的概念,意思是要完善全民國防動員系 統,「建成與打贏資訊化戰爭相適應、應急應戰 一體的國防動員體系。」換句話說,神州蟻民除了聽黨的話外,還要乖乖的服從軍頭的指揮。

習總的國家軍事化謀略的國際影響亦非常驚人。最明顯的後果是解放軍騎劫了中國外交。其實自「十八大」 後,習近平賴以穩住個人權力的解放軍頭頭,尤其是習總的太子黨將軍「哥們」逐漸把持了中國外交與國家安全等領域的話語權。相對瞭解西方與思想比較靈活的職 業外交官基本上靠邊站。以後勤部政委劉源(前國 家主席劉少奇之子)與裝配部部長張又俠(習總父親習仲勳的好友張宗遜將軍之子)為首的軍方智囊對習的美國、日本、以致東盟的外交政策影響甚深。軍方為了擴 充軍費與增加全盤治國方略的發言權,往往主張以極強硬手段對付「忘我之心不死的老美」與其他參與華盛頓「圍堵中國陰謀」的國家。

翻翻《中國的軍事戰略》便知道軍方如何主導外交。白皮書闡述了以老毛語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 我,我必犯人」為圭臬的「積極防禦軍事戰略方針」,聲稱中國永遠不稱霸。但白皮書其實殺氣騰騰,凌厲地拓展了習總有關解放軍「召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必 勝」的指令;它強調海軍要逐步從「近海防禦 型」轉變到「近海防禦與遠海護衛型」結合,而空軍則從「國土防空型」轉變為「攻防兼備型」,而且全軍、全國都要「將軍事鬥爭準備基點放在打贏資訊化局部戰 爭上」。近兩年來北京在外事上的大動作,包括在東海成立防空識別區,把深海鑽油台移到越南的專屬經濟區內,以至在南海諸島填海構建跑道等等都是軍方而非外 交人員的主意。同時,白皮書首次提出「海外利益攸關區」的概念,表示軍隊將用其突飛猛進的海軍與制空力量來捍衛中國在全球的投資與資源,假如以習總為首的 「中共軍統」真的肆意環球亮劍的話,以貪腐出名的解放軍實在捍衛不了鄧小平改革路線帶來的「經濟奇跡」,當然,要為中共與共軍的滔天大禍「付鈔」的還是卑 微的蟻民。

劉源在其2010年鴻文《為什麼要改造我們的文化歷史觀》曾推崇所謂「結晶出人類最古老、最重要的智 慧」的「戰爭文化」。小劉異常豪邁地說:「戰爭和戰爭中的人,太輝煌!太偉大!...不容我們所有人不尊重!作為足夠成熟的人,需懷有虔敬之心,應秉持膜 拜之禮」。膜拜軍魂與習近平的政治化妝師搞得沸 沸揚揚的個人崇拜、「二十一世紀偉人崇拜」何其異曲同工!對大獨裁者習總而言,沒有軍隊與武警的淫威就不可能維持其封建皇朝;至於國家軍事化的長遠遺害則 不在這位只熱衷於權勢的「新舵手」的視野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