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7月5日星期四

許知遠: 冷酷的機器



馮建梅被強制墮胎的悲劇不僅與政策相關,更與這個政權迷信控制論的本質相關。

我們願意野蠻嗎?……我們是在中國的農村,面對著的是農民,苦口婆心講道理,講政策,鞋底跑穿了,嘴唇磨薄了,哪個聽你的?你說怎麼辦?人口不控制不行,國家的命令不執行不行,上級的指標不完成不行,你說我們怎麼辦?

在他令人難忘的小說《蛙》中,小說家莫言創造了那位意志卓絕的萬心姑姑。為了完成計劃生育的指標,她會拉倒家庭的大樹、推倒房屋、四處追捕懷了第二胎的孕婦,最終讓自己的侄媳婦送了命。

在中國當代作家中,莫言以史詩性描寫情慾、荒誕與殘酷著稱,一個多世紀以來的中國從不缺少這些。在《蛙》中,他把目光放在中國共產黨政權的人口政策上。從鼓勵生育到控制生育,在不斷變化的國家政策上,個人變成了被操縱的工具。為了實現目的,國家從不忌諱使用暴力。

現實常常比小說更魔幻。在過去的一個月中,中國的互聯網上流傳著這樣一張照片﹕陝西一位年輕母親與她被強制墮胎的嬰兒並排躺在病床上,照片上瀰漫著一種搏鬥後的絕望與死亡的氣息。

年輕的母親叫馮建梅,她來自中國西部的陝西省的鎮坪縣,被強制流產的嬰兒是她的第二個孩子。之前,為了保住肚子中的孩子,她已逃亡了七十多個小時,但還是被地方政府的工作人員強制抬上車,在醫院中,她被蒙面按上手印與簽字,注射了引產針,此刻,她腹中的孩子已經七個半月。她必須痛苦地面對這一切,她六十歲的公公被擋在醫院門口,而她的丈夫仍在從內蒙古趕回家鄉的途中。

馮建梅與她尚未獲名的孩子的故事不是第一次發生,也不會停止上演。前往陝西鎮坪縣採訪的記者聽到本地村民說,懷孕六七個月被強制墮胎的事情多得很。而在整個中國,它更是頻繁的發生,因為強制引產而導致母嬰雙亡的情況也不時出現。

在表面看來,這些絕望的母親都與計劃生育政策有關,它在中國已實行了超過三十年,每個家庭只允許生一個孩子。這項政策的初衷是合理——因為日漸緊張的資源,我們必須主動控制人口的數量,它是馬爾薩斯人口論的。但事實上,驅動這些把無數個馮建梅送上病床的地方工作人員,對於共產主義理想或是國家政策沒什麼興趣,驅動他們的是現實利益。倘若馮建梅的家庭及時交付四萬元的押金,她就可以保住孩子,這樣的費用有一個令人迷惑的名稱——「社會撫養費」。

計劃生育的指標變成一個巨大的尋租機制。而在陝西不少地區,還流傳這樣的口號:「縣市政府靠土地,鄉鎮財政靠肚皮」,計劃生育的罰款變成了一些鄉鎮的主要財政收入之一。在馮建梅的例證中,計生委的工作人員、醫院的醫生、地方官員,他們似乎塑造出一張大網,讓她無處可逃。這些罰款維持了一個龐大的官僚系統,讓他們吃喝、修建無意義的公路與大樓,並壓制社會不安。而對於陝西鎮坪縣的地方官員來說,暴力是尋租的潤滑劑。有了馮建梅這樣的例證,更多的超生家庭會乖乖交納費用。

在中國學界,要求廢除「計劃生育」政策的討論正在展開,馮建梅的遭遇無疑為這種討論加溫。一些人口學者們已經感慨中國正在「未富先老」,計劃生育政策未曾預料的結果已然浮現——我們正面臨勞動力不足,中國正快速進入老齡化國家的行列。另一些人強調,人口並非會無限增長,伴隨著經濟與發展,人們會改變對生育的態度,用自己的方式來控制人口。

但是,馮建梅的悲劇不僅與政策相關,更與這個政權的本質相關。自從一九四九年建立,中國的共產黨政權一直迷信一種自上而下的控制論,從自然的風光、河流的走向、城市的規模、人群的遷徙、經濟的運轉模式、人的思想狀況,還有生命本身,都可被納入控制的範疇。當然,這極端的理性也常以極端的非理性收場。而在這個進程中,個人要麼是政治運動的材料,要麼是生產者與消費者,他自身的尊嚴與價值從未得到尊重。在個人與國家(state)之間,是一種嚴重的不平衡。

我們曾誤以為經濟發展可以削弱國家力量、減少官僚系統的野蠻,但過去幾年來,我們也看到,經濟利益正再度激發起官僚系統的力量。馮建梅的遭遇激起了強烈的公眾情緒,是因為人們多少覺得,在我們時代已高速「進步」了這麼多年後,來自官僚系統的殘酷力量卻並未減弱,而在這種有組織的野蠻力量面前,個體生命是多麼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