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張愛玲迷,樣子像舊照裏的張愛玲,一九五四年宋淇夫人帶到北角英皇道照的那張。鴛蝴小說讀遍了,清末民初舊文人那些隨筆札記也熟悉。陳定山《春申舊聞》
她喜歡。蔣箸超她說也好看,先讀《古今小說評林》,記得是跟張冥飛合寫的,再讀《聽雨樓隨筆》,她說寫得好極了。蔣箸超是南社社友,紹興人,字子旌,號抱
玄,室名聽雨樓,辛亥革命在《民權報》編副刊,一九一四年主編《民權素》月刊。六十年代我父親來香港玩,南宮搏要他寫「觀燈海樓」橫匾,過兩天又替一位朋
友求寫扇頁,講明要八分字寫蔣箸超幾句筆記:「庭廣則爽,冬累於風。樹密則幽,夏累於蟬。水近可以滌硯,蚊集中宵。屋小可以禦寒,客窘炎午」。南宮搏說寥
寥三十六字不輸〈陋室銘〉,比〈陋室銘〉多了四分風趣。我小時候在父親書房裏讀過蔣箸超的《聽雨樓隨筆》,一邊讀故事一邊學造句。那天她說這樣老的書如今
找不到了,圖書館裏也沒有:「書裏好像寫了海上名妓李蘋香,」她說。「我喜歡蘋字,投稿筆名叫秦蘋!」李蘋香暗戀過少年章士釗章行嚴,寫詩送行嚴云:「香
消寶鼎春宵永,月滿中庭夜色寒。酒後愁懷難自遣,花前相見強為歡」。
章行嚴後來去英倫留學,蘋香嫁給行嚴的朋友,不久病亡,鄭逸梅說行嚴儘管不能公然悼亡,心中慘怛自是難免。秦蘋一九九七年移民英國,先住倫敦,再遷蘇格蘭,
每次回香港都住我家附近女青年會旅館,周末要我帶她逛書店,逛古玩街,吃小吃。還喜歡來我家替我整理文玩字畫,說我不分類不登記東一堆西一堆遲早追不出頭
緒。幾十年的集藏從來雜亂,都是些小東西,買回來找書查資料要花好幾天,手抄筆記紙片零零碎碎寫文章引用過了也都散掉了,紙片有些塞進錦盒裏,有些夾在筆
記簿,日久翻找很費勁,很費神,也很有趣。晚輩龐荔替我整理過一大半,過些年月新寵舊愛夾雜在一起,又亂了,索性放手不理,橫豎都在一處蝸居裏,丟不了。
扇子故事多,當年不貴,清末民初小名家見一柄愛一柄,藏品漸多,眼界漸高,前後分批處理好幾堆,十柄換一柄大名家是常事,如今只留着十來柄真愛陪我老去,
秦蘋說是「執手西風歎落暉」,清人吳偉業〈別維夏〉裏一句詩。秦蘋二○○五年還來過一次香港就不來了。起初年年聖誕總是電話賀節,跟英國男朋友住一起了,
二○○九年還要我補寄我的三種文集給她。二○一一年年底驗出重病,名醫醫了大半年,很想回來看中醫。
我等她來她
沒來。上個月打電話她男朋友說又住院了。我惦念她,讓李儂替我設法從倫敦訂了花籃送去格拉斯哥醫院。三星期過去,前幾天她男朋友來電話說秦蘋不在了。「池
塘水綠風微暖。記得玉真初見面。重頭歌韻響琤琮。入破舞腰紅亂旋。 玉鉤闌下香階畔。醉後不知斜日晚。當時共我賞花人。點檢如今無一半。」秦蘋喜歡晏殊這
首《木蘭花》詞,幾十年前幾次要我替她寫在朵雲軒花箋上我沒寫,嫌悽苦,不吉利,她聽了也就不再催我了。六十年代我剛來香港找不到稱心工作,在中環一家銀
行和一家洋行接些翻譯回家做,稿酬體面,不用坐班,秦蘋在那家洋行做事,處處照顧我,我們成了朋友。她向來婉約,為人誠懇,英文極佳,中文更好,祖籍寧
波,交往一年多才知道那家洋行她父親是大股東,身體不好不常出門,派了秦蘋在行裏代他照應。大小姐能幹,對付公事頭頭是道,工餘看書寫作不懈,拜師學書
法,學國畫,我跟幾位南來學人作家交往她愛跟着去,咖啡座上坐在一旁靜靜聆聽前輩談天高興極了:談胡適之她回家讀胡適之,談蔣夢麟她回家讀蔣夢麟,談梁實
秋她回家讀梁實秋,談陳西瀅她回家讀陳西瀅。
有一回散髮生先生談起王雲五的出版事業,秦蘋花幾個月時光走遍舊書
店找到王雲五編印的一大堆書,一本一本讀。老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叢書集成她幾乎找齊了,戰前戰後的都有,一本本薄薄的翻讀方便。秦蘋家英文藏書多得驚
人,大半是她父親的舊藏,小半是她從小收集的,傳記最多,小說居次,再下來是十八、十九世紀英國散文家文集。秦蘋說她父親早年沉迷赫胥黎家族的著述,祖孫
三代生物學、人類學、工程學、物理學、文學、藝術各科各門的書都有,全是初版本毛邊本簽名本:「我只讀了小赫胥黎的《勇敢新世界》,」她說,「長大了回
想,沒什麼了不得!」湯新楣先生問秦蘋英文練得那麼好讀些什麼書?秦蘋半說笑說她讀遍十九世紀英國《金瓶梅》。七十年代我遷居英倫不久秦蘋結婚了,跟先生
一起到美國深造。八十年代我回香港沒幾年秦蘋一個人回來,一見面一朵微笑一個擁抱說:「離了,自由身了!」她父親下世多年,她住回老家陪母親過日子,人比
從前開朗也比從前漂亮,少了張愛玲的矜忍多了周鍊霞的靡嫚。那幾年她真喜歡周鍊霞的工筆畫和小行楷,收了好幾件精美小品。她說她很想練成周鍊霞那一手小
字,悟性弱,腕力弱,學了好幾年只學到皮毛,幸虧書法家清道人李梅庵說:「古來學問家雖不善書,而其書自有書卷氣。故書以氣味為第一,不然但成手技,不足
貴也!」有了這番話壯膽,她說不妨亂寫。到底是舊派家庭教養出來的閨秀,秦蘋滿心思琴棋書畫,談得來的朋友聊天書堆裏的知識隨口應對,連原句都背得出來。
她
母親最怕共產黨,老伴不在了老想讓女兒帶她去倫敦老伴留下的房子終老,一九九七年早春她們真的走了。我們幾個熟朋友給秦蘋餞行,散了席她送我一本《查令十
字路八十四號》,一九七○年美國初版本,扉頁上英文題了「我最喜歡的老書送給我最喜歡的老友」。秦蘋病危那段日子我給加州舊書商朋友大維.布拉斯的電郵說
起這本書,問他有沒有當代書籍裝幀家裝幀過。大維回電郵說替我留意,還說查令十字路八十四號其實是他家上輩人開的舊書店,荷琳.漢芙這本書算是他家族史的
一個章節。大維說他的曾祖父一八七六年開了一家約瑟夫舊書店。曾祖父一九三○年去世,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是大維的祖父,和弟弟繼承查令十字路四
十八號老店。曾祖父的女兒女婿用老父親分給他們的錢跟一個朋友合伙開了Marks &
Co.舊書店,那是漢芙書裏寫的查令十字路八十四號舊書店了。書店經理佛朗克是個大好人,跟漢芙通信替漢芙找舊書細心極了,大維年輕的時候跟他很熟,一九
六八年猝逝。我把大維的電郵傳給秦蘋看,她男朋友說秦蘋高興極了,說查令十字路八十四號原來還有後人,還在加州開舊書店。那天晚上她在病榻上重看電影版影
碟,一邊看一邊哭,演佛朗克和演漢芙的演員演得太好了。大維說他也認識漢芙,一九九七年去世了。忽然想起秦蘋愛讀納蘭性德,書房裏長年掛着書法老師行楷納
蘭《秋夜》詩:「蘋風涼暈初絃月,草露秋歸滿院蟲」。蘋風是飄過蘋草的風,是微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