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詩妓蓮蘇,名為秦淮諸豔所掩,而才實過之。蓮蘇的詩作絕佳,最著稱者乃為〈不是三首〉:
「不是嬌羞不是狂,一般酬應寸心量。風塵獨創憐才格,紅拂偏能識李郎。」
「不是風流不是情,尋常顏色亦傾城。芙蓉帳子知何用,綽約呼君盪幾聲。」
「不是哀傷不是癡,眉間迢遞幾人知。伯梁已老蕭條盡,更惹嫌猜到幾時。」
三首詩都淺顯直白,除了末一首用上瓜州名士蕭伯梁的當下典故、較為難懂之外,其餘皆可以說得上是文從字順,又別出機杼,而且透見門巷歡場的人情世故,真可以說是難得的佳作。
蓮蘇的年輩與顧橫波、董小宛相近,相與過從的文士也相當,可是在那些知名公子的筆下,蓮蘇竟然像是個並不存在之人,頗令人起疑。後讀《借燭廬偶記》得其一條,忽然開了眼界,我把這故事翻寫一回,用以誌蓮蘇其人,起碼不該埋沒無聞的一個姑娘。
秦淮風月,談者豔之,某翰林,嚮往日久,有一天實在忍不住了,趁著完遂一樁考差,夥同二三僚友,一夕買醉縠舖。
這種久旱不雨的腐儒,一看過眼鶯燕,無不當意,可越是心急,越是喝不了熱稀飯,或有感於馮唐已老,遂賦一絕:「彷彿湖州看水嬉,三生杜牧本情癡。他年領郡
來宜早,莫待蔭成紅滿枝。」
蓮蘇聽其聲、悲其意,酬以一絕:「飲罷葡萄盡醉歸,畫船明燭映斜暉。巫雲入夜濃如許,漫向蒼頭夢裏飛。」這首詩之妙,在於破題借用「葡萄美酒夜光杯」所喚起的雄關絕塞、沙場風馳的意象,託詞一醉,多麼痛快?確實遮掩了翰林在風月場上的龍鍾老態。
這翰林一看詩中還有巫山之雲欲往夢中續約,不禁誤把憐憫當情愛,勾動了風懷,當下拈筆再占一絕:「玉笛風生譜落梅,臨江錦繡枉成堆。垂髫人唱黃河遠,豔絕旗亭第幾回。」
這位翰林自然就是以故事中大獲美女歌手青睞的盛唐詩人王昌齡自況。也許是真看不得男人聊表得意,就在這一刻,蓮蘇乍然收斂了她的同情,當下揮毫寫了另一首七絕:「十里波光色蔚藍,良宵風月快清談。寧知夜靜更深後,尚有餘歡不忍貪。」
當下諸姬眾客一噱而罷,並沒有引起甚麼不快意的口角。但是這位翰林從此得了個諢號,叫「不貪翁」,字面上看似是恭維翰林翁克己復禮,不逾分際,儼然是一雅謔也;然而誹笑日久,人皆知「不貪」為「不能」。這位老先生可是再也不敢來了。
值 得深味的是:無論蓮蘇的詩才究竟如何高明,容貌如何秀麗,聲歌管弦的技藝如何精熟,從此卻再也得不到雅客的提攜或吹捧。他們知道這樣的姑娘難得,但是更擔 心:難得一見的姑娘遇上某個難得一見的場合,忽然之間就下了他的面子,揭了他們的底子,那麼,這些雅客好容易拼搏半生所賺來的英名,很可能就毀於一旦。想 那三更燈火五更雞,十年苦讀不尋常的翰林翁,素負清望,人稱太史,卻壞在一句「尚有餘歡不忍貪」上,值嗎?《借燭廬偶記》想問的是這個問題,但答案卻是: 男人真小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