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第一首能哼得上口的時代曲是《假惺惺》,白光唱的。那時小學初班,只覺得歌詞調皮音樂順口,邊唱還可邊動作,譬如蘭花一指唸道:「何必呢?」煞是好玩。
我第一位真正看到的電影明星,也是白光,那時小學高班,隨着國語老師焦蘊章到東海戲院(抑或是台中戲院)看白光登台,電影是彩色片《接財神》。故事當然完全
不記得,只記得司儀呼叫出「白光」的名字,就有一條藍白色的探射燈光柱射到舞台上,她隨着那道白光出現。就像觀世音一般母儀天下,台下擠滿了追星的亂臣賊
子。我當時覺得那條光柱很有魔術,就把戲院裏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到她一個人身上。許多年之後,當我知道白光藝名的由來也是戲院裏的一道白色光柱,於是告訴
她孩童時第一次見她也有一道白光。她笑道:你的白光和我的白光不是一樣的光。真對,我看到的那道光是把台下所有人不同的貪婪羨慕眼光,都凝聚在台上一人身
上。獨善其身。而她看到的那一道光卻是把人世間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投射到銀幕上與千百人共享。兼善天下。
在〈玫瑰玫瑰我愛我〉曾經提過周潤發和 《海上花》的故事,片中張艾嘉白姐前白姐後的稱呼姚煒,然而姚煒的白蘭似乎又有些少白光的影子,你心中有個疑問,是不是……聰明的你真是猜對了,這個劇本 最初是真是為白光姐寫的,只不過這段異國三角戀情是由白蘭的角度去看。這是大約一九七五年間的事,《明報周刊》有當時我用林靈筆名自我訪問的記錄。當年可 憐的《明報周刊》一度淪為楊凡的自我宣傳工具,回顧當時的做法如今汗顏不已,但是也得到八九十年代整整二十年不見「楊凡」二字在周刊出現的報應。邁克說我 應該寫一篇〈我在明周的黑暗日子〉。題目是好,那不會是一篇文章,而是整本滯銷的懺悔錄。
話說我從英國結束遊學
生涯回港之後,就開始無師自通地做了法國電影片商。第一部影片就是《故夢》,在「楊凡時間」發源地的大會堂劇院搞了一個首映,當晚除了有胡燕妮康威之外,
尹懷文還說替我約了「一代妖姬」白光姐,我說這是真的嗎?是真的,那天她穿了一套黑色西裝,打了一條領帶,走上劇院樓梯時,就讓我想起瑪蓮德烈治。她們同
樣是唱着懶洋洋的香頌chanson,同樣在銀幕上不斷地追求愛情,卻永遠得不到,同樣是世俗公認的壞女人,卻有一顆比正經女人還善良的心。還有,她們同
樣是「斯文人」的偶像,不只現代而是世世代代。
甚麼是「斯文人」?這是白姐形容那些條件好、懂得文學音樂藝術、喜歡照鏡子卻又永遠不會結婚的男 人。她說不知道甚麼原因,老是吸引周邊許多「斯文人」,但是一點都不介意,因為他們沒有侵略或威脅性。然而她很多時候又被那些有侵略性的男人吸引,尤其是 穿制服的飛行員,像她嫁過的美國空軍白毛。她稱白毛為「惡毒的男人」,清官難理家中事,總之白姐眼中的白毛不對不好就是。還有一位白姐不太認同的男人就是 邵逸夫爵士,這就難怪在陸運濤撞機之後這麼多年,她一直沒有拍戲的原因。我問李翰祥為甚麼不找白姐復出,他說誰敢找她就自找麻煩。我不相信。再加上正在發 行法國電影相當成功,又認識了些法國有名的電影人,不如找白光拍部中法合作的影片。
甚麼是「斯文人」?這是白姐形容那些條件好、懂得文學音樂藝術、喜歡照鏡子卻又永遠不會結婚的男 人。她說不知道甚麼原因,老是吸引周邊許多「斯文人」,但是一點都不介意,因為他們沒有侵略或威脅性。然而她很多時候又被那些有侵略性的男人吸引,尤其是 穿制服的飛行員,像她嫁過的美國空軍白毛。她稱白毛為「惡毒的男人」,清官難理家中事,總之白姐眼中的白毛不對不好就是。還有一位白姐不太認同的男人就是 邵逸夫爵士,這就難怪在陸運濤撞機之後這麼多年,她一直沒有拍戲的原因。我問李翰祥為甚麼不找白姐復出,他說誰敢找她就自找麻煩。我不相信。再加上正在發 行法國電影相當成功,又認識了些法國有名的電影人,不如找白光拍部中法合作的影片。
那時剛離開TVB的無線重臣孫郁標女士聽我想拍片,看完計劃也 覺可行,於是找了陳韻文來寫劇本,片名就叫《海上花》。男主角還真的去法國見過《故夢》男主角尚白蘭斯及法國第二美男Jean Sorel。信不信由你,我還到過偶像積葵丹美家中做客,商討丹美先生是否有興趣執導。他還與我大談希區考克的《迷魂記》,我則講他的"Lola" 及"Model Shop"。他對風麈女郎的故事也有特別的偏愛。假如當時能拍成部《海上花》,可真是開中法合作影片的先河,想想都過癮,於是在報章雜誌胡亂自我宣傳,當 然,白光的名字肯定是宣傳的主軸。那時我還是任職胡金銓書僮時期,當然被師傅大罵一頓,說是好高騖遠。然後陳韻文的劇本一直難產,再加上孫郁標又受聘做了 「佳視」的台長,不單叫我別拍電影,還把我拉去佳視做製作人。中法合作的《海上花》就這樣泡沫化了!我和白光姐說了一千個對不起,她也覺得無所謂,還是一 樣的和我坐巴士去看電影。
說起中法合作,又叫我想起七五年在康城電影節的一樁事。某個傍晚我一個人走在La
Croisette,忽然有位男士上來搭訕,邁克先生你別想歪了,這位中年男士問我是否來參加電影節。接着自我介紹是一名作家,準備在康城拍一部關於影展
的電影,有法國的電視台支持,所有工作人員都已上了位,就是沒有演員和資金。哪,他拿出一封信給我看,說是莉芙烏曼寫給他的,上面寫着多麼仰慕他的寫作,
又說多希望和他合作。我望了一下這位作家男士,仙風道骨,怒髮衝冠,加上一副高度近視鏡,全身不修邊幅的衣着,一看就屬於藝術型,絕然不是騙子。再加上幾
個月前才泡湯了的《海上花》,心中對電影還是有點不甘心。於是我坐下和他開始討論拍片計劃,我們訂下了片名叫《香煙女郎》,那是早年法國電影院在休息時期
賣小吃和香煙的女郎,有點懷舊,又帶點麗泰海華絲《封面女郎》或雪特卻麗絲《派對女郎》那種冶艷的味道。
由於康城影展只有十天的時間,怎樣可以在 這樣短的時間,無中生有變出一部電影,就真是需要些奇蹟。當時帶了一筆美金現款準備買片花回香港放映,但是拍戲的慾望遠遠超越做生意,因此第二天就成功地 開鏡。導演在海灘上那些等待發掘的明日之星中找了一位像夏綠蒂藍萍的女孩做女主角,就在卡爾登的露天咖啡座喊起「開麥拉」。我很驚訝片子開鏡後馬上有人物 上場,導演居然找到名導演Herzog和Sergio Leone和「香煙女郎」進行馬拉松式談話。嘩三!國際大導演耶,我對這新晉導演的本事佩服得五體投地,覺得這「十日鮮」單看出場名單就夠唬人,聽說下午 還有Fassbender呢!於是第二天還在官方刊物"Le Film Francais"買了一頁全版廣告,自我威威一番。第三天還沒破曉,導演就帶着工作人員和女主角到海灘拍小孩放風箏,我覺得這組戲非常詩情畫意,但是和 劇情有甚麼關係呢?奇怪,我們有劇情嗎?我們連故事大綱都沒有,只有一個三天前想出來的片名。
我的朋友Gilbert de Goldschmidt看我忙得團團轉,只說了一句:「我看平常電影不是這樣拍法。」我說:「但是他真的請了許多名人上鏡。」Gilbert回答:「那是因為你住在卡爾登。」
第
四天有位時髦頂尖人物蒞臨卡爾登,滾石樂隊Mick
Jagger的夫人Bianca。那天下午她帶着至少十來件LV行李浩浩蕩蕩步入酒店,鎂光燈當然不停地在閃,而我們的導演正在露天咖啡座拍女主角抽煙的
特寫鏡頭。他當然留意到那些鎂光燈,於是對我說去找找Bianca
Jagger,讓她也在片中露個臉。於是我三不識七的上前詢問,誰知她望了一眼外面的露天咖啡座,就馬上一口答應。於是酒店還特意安排了酒吧給我們,限時
一個鐘。當導演在拍Bianca聊天喝雞尾酒的時候,我的腦筋一直在打轉,原來我也一樣找得着這些名人上鏡,那導演就不一定真有辦法,他沒有辦法,那我們
這個還沒有故事的電影會不會拍得完,還剩下四天就要閉幕,帶來的現款用了一半,還該不該讓他玩下去,還是要做個狠心的決定。
第五天的決定就是你預 料之中,我停止了拍攝工作,通知酒店任何人不能進入我的房間,最重要的是把底片聲帶鎖在樓下衣帽間。我那鬍子越來越長的導演簡直想把這中國傢伙殺掉,我說 任何電影都有停拍的機會,他說要讓亞倫狄龍的離婚老婆Nathalie向我買回底片,我說當然好,但是我要先看到現款。到了巴黎卻也沒見到亞倫狄龍的離婚 老婆,倒還是Gilbert請了亞倫狄龍的當時女友Mireille Darc和我吃了頓飯。
第五天的決定就是你預 料之中,我停止了拍攝工作,通知酒店任何人不能進入我的房間,最重要的是把底片聲帶鎖在樓下衣帽間。我那鬍子越來越長的導演簡直想把這中國傢伙殺掉,我說 任何電影都有停拍的機會,他說要讓亞倫狄龍的離婚老婆Nathalie向我買回底片,我說當然好,但是我要先看到現款。到了巴黎卻也沒見到亞倫狄龍的離婚 老婆,倒還是Gilbert請了亞倫狄龍的當時女友Mireille Darc和我吃了頓飯。
在巴黎將這些底片沖好連同聲帶運回香港,後來又搬過 幾次家,「花生映社」結束發行電影營業時,銷毀過所有發行的電影,這些在康城影展的底片聲帶亦遭同樣的命運,《香煙女郎》永遠沒有機會變成戲院的那道白 光,但是我一直沒忘卻那位想做導演的作家姓與名:Francois Weyergans。二○○六年,相隔三十年後,看了康城棕櫚獎最佳導演影片"The Hidden",一開場,戲中飾電視主持的茱莉亞庇諾千方百計要訪問一位偉大的名作家,但是他卻拒絕。他的名字就是Francois Weyergans,法蘭西院士。
從那道流產的《香煙女郎》白光再說回真實的白光,又是一片滄海桑田景象。陳雲
裳讚美白光是個真誠心地善良的女人,別看她徒具「妖姬」煙視媚行的外表,其實上了多少男人的當,還是具有小女孩一樣善良的心。自從那朵《海上花》謝了之
後,我又在想有甚麼機會和這位傳奇明星一起做些事。這時TVB正好舉辦全港首次創作歌曲比賽,於是我馬上就想到在巴黎配用着白光《魂縈舊夢》的節奏,寫過
一首《胡都夜語》,歌名有點日本片《雨夜物語》的味道,首兩句是「雲夜花城天涯落,胡都冬暖尚餘寒」,後面的幾句你不會想聽我也不好意思講,總之當年我的
朋友黃霑用「胡言亂語」四字來形容就最貼切。初生之犢不畏虎,又再找白姐說項,善良的白光姐也答應了,在報名紙上替我簽了個名,還上潘醫生的音樂室練過一
次歌。這次當然也沒成事,最後是張濟平在利舞台高歌一曲,草草了事。至於她的缺場與失蹤,則被她叫「小老弟」的我在報章雜誌再次消費。
不多久白光 姐就正式到台灣登台復出。那次的登台,毀譽參半。有人說她已經沒有當年的味道,唱歌還會走腔,白先勇(抑或是蔣勳)則說,只要白光一站出來,就已經把整個 場子壓了下去,她再一開口,簡直就是普渡眾生。於是我在網上看到她七十三歲上《玫瑰人生》的節目,隨意的唱了陳歌辛寫的《桃李爭春》及《戀之火》。簡潔的 鋼琴伴奏,寓言式的歌詞與旋律,就把她的一生唱了出來。
於是想起李香蘭在《私之半生》對白光的形容。書中用「妖艷」二字形容上海孤島時期的白光, 神奇的是,此二字用在白光身上,非但絕無貶意,卻是真情與豪邁的讚詞。書中並詳述白光與日本軍官山家相戀片斷,在山家被調回日本,鋃鐺入獄之時,白光不顧 一切追往東京,只求相聚一面的那種真摰的戀情,超越戰爭、政治與民族的局限。戰後白光在東京照顧山家遺孤博子小姐,則又是她寬大心胸的另種情懷。
她的歌聲中唱道:「我是真愛你,隨便你愛我不愛。只要我愛你,不管你愛我不愛。」寫的就是她奉獻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