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 香港作家張婉雯,憑 《 潤叔的新年》獲第25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聯合文學獎 由台灣主辦,是華文世界的文學成就坐標;歷屆有不少香港 作 家
, 都在兩岸四地的作者群中脫穎而出:第8屆新人獎得主董啟章,已成為今天文壇舉足輕重的中堅分子,而近年得獎香港作家有李惟怡
(第14屆 )、韓麗珠(第20屆) 等,陸續在各地出版新作。今天好趁新年,讓我們閱讀張婉雯的「懺悔書」,怎樣寫出一種階層所過的新年。
這幾年,我除了寫作外,也參加動物權益運動;投入的程度,幾乎令我忘記自己是 讀文學出身的。然而,到後來,把我從社運路上各種困境中拯救出來的,到底是文
學。
我常常戲言:幸好我加入社運時年紀已不輕,否則早成為那種自以為是,目空一切 之徒 ─ ─ 我不是指凡社運中人皆如此狂妄,而是我深知自己的性格,正正是那種容易「自我感覺良好」之人。這種人,比所謂的「壞人」更可怕;他們的動機最
純正,因此也最振振有詞, 一點心虛也沒有。像我,關懷的甚至不是「人」,而是「動物」,連「謝謝」也不會說一句,遑論報答 ─ ─ 誰敢說我不是「好人」﹖不是在「做好事」?
然而,說到底,我只是一個想做一點好事的,罪人。
在香港寫作可做什麼好事
整個香港的情況何嘗不是一樣?我也曾經天真地以為:當守規矩再起不了作用時, 抗爭就是必須的。然而這幾年,連「抗爭者」都變成教主一般人的權威人物了;他
們成為他們當初所反對的強權了。我們彷彿只聽到「口號」而聽不到「道理」;又 或者,我們每個人都有一肚子的「道理」,然後各自表述,誰也說服不了誰。 感受」是沒意義的。「同理心」在溝通中是不計分的。「談情說理」被淹沒在躁動不安的氛圍中,「引人注意」不再是手段,而成為目的本身。我們的城市患上失語症,只餘空洞沙啞的叫囂與罵戰,把我們撕裂成「非黑即白」的兩邊,永遠過不了彼岸。
我本來就不是個行動派,從來未享受過群體活動,至今亦然。這幾年所作的,不過是出於「不忍」而已。組織遊行、示威,約見官員,在人前總是一副自信的模樣。
頭一陣子的「正義感」大概填補了好些文苑寂寞,然而真相很快就將我擊倒:救之不盡的動物、傲慢冷漠的官員、冥頑不靈的投訴者 … … 有哪一項是我應付得了的呢?遇上此等情,臉書塗鴉牆上必然粗口橫飛,義憤填膺的背後,其實是無能為力
。
我看到人性的狹隘,也看到自己的幽暗。我驚訝地發現自己原來可以滿腔仇恨── 彷彿是過往人生所有的咬牙切齒全部調動起來,壓在心頭。在人群中我依舊站在高處振臂疾呼,然而背地裏我知道自己每一次都在透支自己,以負能量作燃料。然後就是耗盡了。
我告訴自己,我必須學會排遣心內的憤怒,不然,我和我所恨惡的,沒有分別。於是我退回「文學」的世界。整個暑假我就靠一部《紅樓夢》療傷。或許有人會說:「這是逃避。」然而再英勇的士兵也需要一個讓其能稍作休息的戰壕,何況我這個平凡的中年人。
接著我決定寫一個「長一點」的小說─ ─ 啊,我還記得怎樣寫小說嗎?過往寫的多是短篇,頂多萬餘字;一個天天要上班的人,實在難以專心構思稍為複雜的題材。可是我不想被生活擊倒;更重要的是,我希望以寫作發掘更多的可能:這個世界真的只有敵我對立?只有能言善辯的人才有發言權﹖動物註定被拯救,不能獲得基本尊重?至少,在虛構的故事中,我可以給各種性格的人和動物一個共生並存的機會:這本來是現實,不應是個夢。
於是我以一條小學程度的算術題為寫作目標:每天一千字,一個月下來就有三萬字。參加比賽或勝出與否不是最重要,重要的是我想看看自己能否成為一個有紀律、有毅力的寫作者,在營營役役中的生活掙回一點自主的能力。《潤叔的新年》寫的是一群日常人的日常事。這幾個殯儀館工人,每日的工作就是與死亡為伍。潤叔和他的伙伴們沒有一個是絕對的「好人」,也沒有一個是絕對的「壞人」。他們有明顯的缺點:偏心、好賭、口沒遮攔。然而同時他們也互相包容,自得其樂,甚至關心到一隻流浪貓的溫飽安危。他們的生活就是生與死之間的一片混沌、平淡、瑣碎。我之所以寫一群「小市民」,並非因為我「關注」他們,而是因為我本來就是小市民的一分子。寫作剝去那張人群中拿著揚聲器指揮一切的虛榮面紗,讓我回到自己所熟悉的生活:生命的原材料原為柴米油鹽,世界上大部分人與「轟轟烈烈」四字沾不上邊。
關懷動物從來是人類自救
在故事中,我刻意加插一個角色:一隻貓。過往,動物在人類文學作品中,多為喻體,沒有獨立價值;然而我這隻貓就是小說中的一員;貓不是比喻,不是擬人,貓就是貓,在故事裏與社會中的自然存在。這不就是我一直以來所爭取的嗎?現實當然沒這般理想,但至少我能讓人試試想像:人貓共處,互相接納,並不奇怪,也不可怕。
這隻貓走在我的前面,領著我走到另一個階段:一個不會出現在陳映真與張愛玲的小說中的題材。兩位都是我影響至深的小說家:前者讓我看到一個作家的人格與作品如何合二為一,後者對細微物事的深刻描述是觀察力與想像力的結合。當我寫到「黃蟬在花圃裏冉冉,恰巧擋著這三個聚賭的、初老的男人」這類定語長長的句子時,我彷彿看到映真先生在電腦屏幕中微微一笑。我曾拜讀過映真先生不少反資本主義、反殖民、反消費等理論文章;我相信,在他那雄辯的、激越的姿態背後,也就是「不忍」二字─
─ 他的小說可以作證。
《潤叔的新年》能算上是「動物小說」嗎?我不知道─ ─ 只有讀者才能提供一個公允的答案。反正既云「小說」,就非說教之用,也不一定要歸類,因為真實生活難以分類。
然後我問自己:我會放棄以社會運動形式爭取動物權利嗎?
我想,我會時常提醒自己:別以英雄主義形式爭取動物權利;保持平靜、謙卑、溝通與尊重。我深呼吸一下,不敢承諾一定能做到,只能往自以為對的方向繼續前行。
關懷動物從來是人類自救,寫作亦然。
作者簡介:張婉雯,寫作人,大學語文導師,動物權益團體「動物地球」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