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陸克曼
編按:今天是母親節,本是兒女感恩、與母親同樂的日子,對維權人士劉萍與她的女兒廖敏月來說,另有一番意義。劉萍上月底被執法人員帶走後,廖敏月一直打聽母親的消息;得知母親涉嫌干犯「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廖敏月決定為母親申冤,走上維權之路,成為中國新一代維權者。本文作者陸克曼曾訪問劉萍,並在劉萍被捕後訪問廖敏月,今天,陸克曼在母親節寫下這對母女近年所做的一些事。
第一次見到劉萍是在烏坎,2011深冬。當時陳光誠還被困在山東臨沂,網友和外媒前赴後繼地湧入東師古鎮,嘗試打破禁錮的鐵鏈。劉萍因為公開表明要去臨沂徵婚,之前的整個月出於軟禁狀態,那時剛剛獲得自由的她興奮地跟我說:「我現在最關注陳光誠和烏坎的事,不是有個口號麼:圍觀改變中國!」誰料到,不到一年半的時間,這個大家口中的「劉萍大姐」,日前竟因涉嫌「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被捕,有可能遭受數年甚至數十年的牢獄之災。
掀起民間人大參選潮
劉萍這個名字第一次進入公眾視野,還要追溯到2011年夏天的人大獨立候選人參選潮。憲法規定,中國以「人大代表」來代表民眾實現「全民普選」。簡單來說,就是全國以街道居委會(城市)和村委會(農村)為單位,選出基層人大代表,再一級一級選舉產生全國人大代表,最終選出主席等中央政府成員。然而事實上,從基層人大代表開始,就一貫是基層政府內定了候選人,導致整個「民主選舉」名不副實。
2011年正逢5年一次的人大換屆,江西新余的下崗女工劉萍宣布以「獨立候選人」的身分參加基層人大選舉。一石掀起千層浪,網絡上出現熱烈討論,不少人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相繼宣布以獨立候選人的身分參選,其中有普通市民、學生,甚至不乏學者、律師和著名的公共知識分子。在那一刻,中國人,起碼是中國網民,似乎看到了改良派一條通往憲政民主的康莊大道。「獨立參選人大代表,推動中國憲政民主」成為當時有志之士的共同呼喊,大家彷彿一時間忘記了八九的傷痛,撲面而來的是1980年代初的理想主義自由之風。
從下崗女工到維權母親
事實上,打響頭炮的劉萍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鋼鐵廠下崗女工,由於中國沒有成熟的工會,劉萍多年為了自己和工友的福利保障問題艱難維權。她決定參選人大,想用人大代表這個身分幫工人爭取權益。
然而當時她並沒有意識到,獨立參選人大一旦跟實現真正意義的民主選舉、普選等概念聯繫起來,立刻就觸碰到政府最敏感的那根神經。雖然這並不是第一次出現獨立候選人這個身分,但網絡這片廣闊原野,讓民主憲政的火焰漸漸有了燎原之勢。政府立即將事件定性為「外國勢力操縱的政治事件」,從此對劉萍和她的幾名響應者展開了全面的維穩措施。
結果是,劉萍不但沒當上基層人大代表,反倒多次遭到不明人士的綁架和毆打。有熱心的維權律師前來提供法律援助,也被一同「維穩」,財務甚至人身安全都受到威脅。那一年,雖然全國各地曾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了數百名宣布獨立參選的各路英雄豪傑,可大家的遭遇卻跟劉萍無出一二。情差的被限制人身自由、遭監控打壓,情好的被各種「制度」、「規定」限制,最終無緣參選,只有屈指可數的幾名獨立候選人最終真正成為基層人大。不少「敗軍之將」事後回顧,紛紛表示從此熄滅了對現有體制改良的最後一絲幻想。
半年後,我跟劉萍坐在烏坎村民的院子裏聊天,談到她敗選之後繼續幫助上訪戶維權,並開始關注全國範圍的民主事件。不知怎麼的話題轉到她女兒,前一刻還侃侃而談、紅光滿面的劉萍突然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女孩,坐在灰白色的牆角下就濕紅了雙眼:「我現在最傷心的事情就是我女兒。」原來劉萍離婚多年,一手將女兒撫養成人,正在外地上大學。也許是受到公安人員的騷擾或是教唆,女兒經常發短訊和打電話給劉萍,責備她不應該繼續維權:「有時甚至用很難聽的話罵我。我什麼都不怕,那些便衣綁架我打我,我都沒掉過一次眼淚,但是我的親生女兒不理解我,還因此而責怪我,我更擔心我的事會影響她的前途……我每天晚上想起這事,只能躲在被子裏哭。」
其實,劉萍之前工作的鋼鐵廠也曾息事寧人,為了讓她不再鬧事,給她安排了一筆可觀的保障金。我看這張隱約還能看出年輕時美貌、親切和善的臉,一下子掉入了她女兒的角色,忍不住質問道:「既然你的訴求都解決了,那你為什麼還要搞維權呢?」劉萍的臉色瞬間黯淡下來,含淚的眼中充滿了痛苦,她聲音低了好幾度:「我的問題是解決了,可是其他下崗女工的問題都沒解決啊。她們的經歷跟我一模一樣,她們不斷地來找我,我能不管她們的死活麼?」我怔怔地望她,兩人一時無語凝咽。
為什麼連家屬通知書都不給?
這個母親的眼淚,從此便讓我如鯁在喉,吐不出也咽不下,甚至一度產生去找她女兒談談的衝動。之後的一年多裏,劉萍的消息在中國的網絡大海裏時沉時浮。在陳光誠和烏坎之後,她又參與「要求官員公布財產」的活動。然而,就在今年4月底,劉萍突然被公安拘捕,這次,罪名是涉嫌「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
震驚之餘,一條轉發的微博吸引了我的視線:「我,廖敏月,在此申明,就算最後只有我一個人在為我母親申冤,我也會繼續走下去。」原來,得知母親被捕後,劉萍的女兒廖敏月連夜趕回新余市老家,去公安局索要家屬通知書,討個說法。沒想到答覆沒等到,卻等來離異父親當眾人面的一頓痛打。這個20出頭的女大學生,對公安不懷好意的攝像頭,一邊哭一邊大聲質問:「我媽媽無罪!她到底犯了什麼罪?有罪的話為什麼連家屬通知書都不給?」
我這時想起她母親委屈的眼淚,一時間想不通女孩這轉變背後的緣由。聽完我憶述往事,廖敏月終於吐露心聲:「我一直知道我媽在做什麼事情,我對現在的時局也是很了解的,我從來就不覺得我媽做的事情有任何違法。但我媽自從走上維權道路後,三天兩頭就失蹤、被人打,我實在忍受不了,我怎麼能讓我自己媽媽這樣受人欺負?我只能反對她啊!」
廖敏月在網絡上實時發布自己與公安交涉的情,又委託律師介入事件。微博上,這個20多歲小姑娘的留言讓人心酸:「子不嫌母醜,父母很早就離婚了,媽媽工資從一個月400塊到一個月800塊把我養育成人,其中艱難是常人體會不到的,每每想起來都想哭。劉萍,她自己十幾年沒捨得買過新衣服,自己原來擺攤賣襪子,自己的襪子卻全是破洞,但她從來不捨得我比別人用的差……」
可想而知,劉萍始終不願意背棄的那一群維權上訪戶們,其中有多少是跟她一樣有沉重負擔的母親,廖敏月這樣前程似錦的大學生們,背後又承載多少母親長年累月艱辛的維權抗爭呢。然而如今,這個時代的荒誕劇即將再一次上演,這樣一群母親,僅僅因為想要養活自己的孩子,一次又一次地與廠方與政府周旋;這樣一位母親,僅僅因為一份樸素的正義感,就要被控以傾國覆邦的重罪!
如果說,劉萍因為不滿現有制度,挺身而出,維護自身權益、關注他人權益的人,是這個社會的少數「異類」,那麼廖敏月原本考慮家人安全和利益,儘量明哲保身的行為就是佔社會多數的「常類」。當今政府不正面解決社會問題,反而是耗費巨資用以維穩,打壓試圖發出不滿聲音提出意見的「異類」。長此以往,當愈來愈多的「常類」亦受到牽連影響,亦或是目睹聽聞不平後從此觸動改變,最終都會是忍無可忍的廖敏月。政府再發研究報告指出「網絡民意只能代表一小部份民意」,再將群眾當做「不明真相的群眾」玩弄於股掌之間,都只能是自欺欺人,一時聊以慰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