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5月11日星期六

安裕周記﹕「You Know」與「家是香港」





政治人物的虛妄,在於儘管以連綿不絕的單字或句子構建看似具有意思的話語,內裏則空無一物,美國曾有對這類人的講話量化分析,原來政治人物的說話可以高度壓縮。最近看過的是前總統甘迺迪女兒卡露蓮的統計,這位剛被奧巴馬委任為駐日本大使的名人後代曾接受電子媒體NY1訪問,半小時說了一百六十八次you know。在美式英語口語,you know的意思連中文的「唔」或「嗯」都說不上,其實就是廢話,卻是她平均一分鐘說五點六次。促狹者把她的名字改成Caroline "You Know" Kennedy,按照美國人習慣用法,名字和姓氏之間若有引號,就是那人的小名或綽號,八十年代NBA球星「魔術手」莊遜就叫Earvin "Magic" Johnson

出身哈佛大學、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畢業的卡露蓮幸好外派做大使,一切有公使和參贊代勞,美國對日本的政策亦不是她制訂,連見首相都可以想像講話內容早已擬定,you know見人的機會不大。根據美國憲法,外交權在總統,國務卿是執行總統外交指示的官僚,卡露蓮東京行腳定必十分輕鬆。題外話是日本對美國政治世家極為傾心,何這是六十年代的甘迺迪總統之女,六十年代初是日本經濟猛飛前夜,卡露蓮到任,足可一慰日本經濟泡沫爆破二十年來的失落心靈。

在政治語言學,「 you know」是大醇小疵,害不了人,倒是香港這年來各式政治語言壞透,最新的是「家是香港」。類似的隱性政治既滅語言,模糊視線,更能通過語言的扭曲及改變摧思想,喬治奧威爾在《一九八四》有鞭辟入裏的論述,此處不贅。中國在中共治下六十年發展出遠超一九四八年喬治奧威爾成書時的想像,「家是香港」則是這種表面是社會話語暗是政治語言的集大成,搖身一變成為制約以至控制社會的工具。

一九四九年後,香港在官方指揮下的類似「家是香港」今次不是首回。一九六七年暴動之後,港英炮製「香港節」,從花車巡遊到香港節小姐選美不一而足,英國殖民統治香港百年才推動「香港」概念,是懷柔政策的折射,通過確認香港並非「借來的地方、借來的時間」這一虛妄說辭,令暴動後人心惶惶的社會恢復對港英信任。時維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是歐美反戰學運高峰,也是第一次保衛釣魚台運動前夕,香港卻在「大亂之後有大治」的期盼下圖得休養生息,當全世界「東風壓倒西風」,香港「躲進小樓成一統」瑟縮一角。然而虛擬的社會和諧底下是劍拔弩張,維園舉行保釣和平示威,英籍警司威利掄起警棍就打,這一棍不但打得示威青年頭破血流,也一棍打破假情假意的所謂「香港情懷」。

一場工潮改寫社會史
今天的香港一如七十年代初那樣充滿躁動,四十天的碼頭工潮,寫下的不僅是香港工運史,而是新一頁的社會發展史。七百萬人在電視報章認識工會的何偉航,這個戴黑框眼的青年率領的不僅是一次工運,而是從藍領集中的葵涌伸展至精英雲集的港島中區戰略佔駐;此舉象徵意思明顯,是低下層直接來到決定他們薪酬的中樞登門挑戰。在這四十天的工潮,日日的發展不是我的觀察對象,而是投入相當多時間尋找具有意義的話語及態度。幾百萬元的捐款固是尋到的其一,但更有意義是工人在長江中心外紮營的一天,電視台訪問了三個看來像每天都到長江中心上班的白領族,兩位女性不僅沒有說工人阻路,更在語意裏表達了她們的同理心,一位男性則說工運與他無關。相信連何偉航也不會強求全港巿民同情並支持他們,但兩位女性的聲音,生動的勾勒出社會情勢的丕變。

何偉航和他伙伴的行動,顛覆了七十年代中葉香港經濟騰飛以來的社會階級以及倫理,四十年來的「香港價值」受到巨大挑戰,並得到不少社會人士和應。我把香港價值四字加上引號,是因為這一「價值」,是香港在社會發展過程中的一兩個車站,只是這一過程漫長悠久,拖宕四十年始在這次工運爆發質變。社會學者必會對這次個把月的另類革命投以注視,香港如何由對財富的膜拜尊崇,逐漸流向與已然成為體制主要成分的對立,這不是百分之二十或百分之十二或百分之九點八的加薪數字代表得了,是影響深遠的社會認知主客易位。

工潮與其他政治活動表面各行各路,但萬源歸一宗是民氣根本變化的體現,從學生到在業青年到工人到政治活躍分子,目標雖然各異,最大公因數俱是對當下香港不滿——對近年政治低壓的厭惡、對社會不公的反彈、對官員對貪污枉法的不滿,這些群體各自行動自力救濟,令北京和禮賓府追求的「和諧社會」無法實現,管治權威受到質疑。這對梁振英帶來巨大壓力,於民望低迷的現政府而言,任何不滿都可能是駱駝背上的那根草。

面對躁動特區祭出「家是香港」
特區政府無法有效應對社會躁動,這不是資源多少問題,而是梁班子沒有可以令人接受的政治及社會論述,在政治意識高漲社會,這是執政系統的可悲格局;我曾經想過主客易位來看這一情狀,想不出梁振英會有什麼法子平弭社會反彈。建制派表面上不承認人心浮動,可是執政集團以及其盟友在普選政改一事先天陷於被動,無以說服自己能夠安然渡過這一天塹。儘管建制派藉拉布事件在「浪費公帑」上甩出幾隻牌,可是這只是點數,不是技術擊倒,且北京大氣候日趨強硬,在香港這個每年六月四日晚上都有幾萬到十幾萬人到維園參加燭光晚會的海港城巿,特區政府更加難以反撲。

面對政治困局,建制一方這些年發展出一套雙重思考政治詭術,即通過模糊不清的言語,令到是非對錯模糊化,隨之以另一種經處理的政治語言包裝,用以控制社會對事態的看法(perception)。一年以來,香港巿民耳濡目染,看到的讀到的都是這類精心包裝的消毒語言,整個社會在文字迷宮耗得筋疲力盡,對這些不誠實的話語採取放棄態度,就在這一時間,「家是香港」來到眾人面前。港人早視這一千平方公里土地為家,何須政府推行運動教導巿民,路人皆見的是以廉價溫情來軟化社會的反彈,再配以教育系統「五四精神是尊重包容」惡意扭曲歷史,企圖馴化香港社會。

「家是香港」毋庸置疑是和諧社會的另一個名字,意圖以「家」的概念壓下異議。於遣詞用字,「家是香港」與「香港是我家」有根本差別,前者是「香港」為本位,後者是以「我」為根,兩者包涵了微妙的政治隱喻,映透出代表社會的「我」和代表執政建制的「香港」對立。中國文化對「家」的喻意是在同姓氏族下的共生共存,當要在兩者二擇其一時,「家」永遠比「我」排得更前。巴金名著《家》最能說明這種封建思想的戕害——覺新是長房長孫,為了維護這個四代同堂的大家族,凡事忍讓;他與梅表妹有一段情,但父親硬要替他找人說媒成親,覺新不敢說一個「不」字,無聲無息把自已的和梅表妹的一生幸福葬送,為的是息事寧人。覺新的弟弟覺慧則是與哥哥截然不同,他敢於挑戰封建殘餘,敢於與丫環鳴鳳相戀,最後出走家庭,找到屬於自己的一片天。

扭曲「五四」對歷史拆爛污

巴金形容自己是「五四運動的產兒」,《家》《春》《秋》三部曲在拂曉的民國初年是挑戰封建的武器,是對三千年封建餘毒的反發,想不到香港的教育卻把五四運動精神說成「尊重包容」,為了政治而把眾所周知的歷史論述如斯歪曲,學生受到的教育肯定是要做覺新多於覺慧,「家是香港」到底為何而來、為何而出,已是不言而喻。這種對歷史以及後代的不負責任拆爛污態度,特區政府急得連篡改五四歷史也在所不惜,總保守化的意識形態已是拔劍出鞘,寒光冒閃。

今天香港已然一分為二,是兩個對立的香港——  是執政者和企業的香港,一個是鐵了心要走出自己的路的香港。一場工運,一場佔領中環討論,四十年來的經濟倫理重新洗牌,北京自上而下的政治權威面臨質問。這刻的香港需要一套嶄新的論述﹕「什麼是香港」、「香港是誰的家」,其定義未來不會再由建制及其相關人等單邊決定,對第二種聲音的需要高唱入雲;此時此刻的香港,再一次來到歷史的門檻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