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2月6日星期三

林行止:人事難測好自為之 唐人洋人蛇的傳人




一、癸巳蛇年始於昨天二月四日(立春),近日本報和二月號的《信報月刊》,刊出多位名家的「流年預測」,俱不尚空談,而是結合現實,為讀者指點迷 津。文相濡在「自玄奇說」專欄一月二十六日的「結論」是:「為領袖者,須依循正道養賢、養人和養己;也要觀審頤養,教人自食其力,才會壯大。君子從而謹慎 言語,避免災禍。節制飲食、修身養性,不要空談、說謊,否則不吉。」這是對今年經世值年卦「頤卦」析辭的解釋,針砭時弊,言之有物。朱鶴亭在《月刊》的大 作,於具體而微逐月作出分析後,指出癸巳蛇年為「生財有大道,生之者眾」之年,還說「縱觀社會現狀,尚不足以成就大道。故力求向上,兼善天下,順應社會局 勢之發展,開拓經濟領域之豐盛,是振興社稷、立業興邦之計……。」其有釋解當前香港政經困局之意,彰彰明甚。蔣匡文則看好蛇年物業市道,他認為秋季股市會 向下調整,「回到基本位」,樓市難免會受影響(有價少市),但樓市未必會跟隨股市下跌;蔣氏在《月刊》的大作指出,以港元陪美元下挫,「通脹會非常高,直 接影響市民生活」,簡直是經濟學家的口吻;他還預測中、曰不會打仗,只有「常規式的較勁……」。蔡伯勵在《月刊》短文的結論,可圈可點,「天機可測,地運 可推,唯獨人事難測,如能好自為之,結合天時地利,則平安獲福矣。」可惜他沒有點出怎樣才算「好自為之」;不過,蔡氏認為龍年「傷機太重,善後需時,縱使 流年八字甚佳,亦難沉疴即起……;故推斷本年應屬平靜的一年,使能養精蓄銳,以謀再起。」寫來語重心長。對於上述種種,信不信玄學的人,都不應聽而不聞。

二、 筆者對蛇年的興趣,主要是蛇與人類始祖的密切關係。在我國的遠古傳說中,天帝之女在華胥之淵遊,「感蛇而孕」(與蛇交配懷孕),懷胎十二年而生伏羲;由於 「特大洪水,人迹幾絕」,伏羲「不得已與其妹女媧結婚,為人類始祖」(他們之前的盤古氏、有巢氏和燧人氏,大概都不能稱為人吧);伏羲與女媧賢伉儷「制嫁 娶」、「正姓氏」,由血緣婚進步到族外婚,自此「子孫繁衍」,遂成今日之中國十四億人口!更奇妙的是,「蛇的傳人」伏羲和女媧俱「人首蛇身」,《列子》和 《山海經》都如是說,內地學者烏丙安在《中國民間信仰》中指出:「漢族自古,最重崇蛇,由崇蛇而發展為崇龍……。」「蛇的傳人」變為「龍的傳人」,良有以 也。

在「宇宙洪荒」也是「食肉獸當人為主食」的年代,先人對猛獸尤其有生吞人類本能且能無聲潛伏爬行攀上高樹並以小吞大(《山海經.海內南 經》:「巨蛇食象,三年而吐其骨」,「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成語由此衍生);此處說蛇以「小」吞大,也許並不準確,以洪荒時期的蛇可能非常「大」,我國古代 傳說的巨蛇固是龐然大物,去年底西方出土的蛇亦長達四十五呎重達二千五百餘磅(見去年十一月二十七日Slate.com),先民對蛇的恐懼,因而不難理 解,遂希然藉拜蛇(神)崇蛇的儀禮把蛇收為己用而得保平安,這種對遠古未知世界恐懼的遺風,深植人類基因,至今不變。陳頌紅去年八月二十七日的「麗都美 識」以〈為什麼我們怕蛇?〉為題,引述科學家的「實證研究」,詳細解釋了為何大部分人、即使是從未見過蛇的小童(和猴子)對蛇怕得要死的底因。這正是人類 學家所說「恐懼的遺風」(Legacy of ancient fear)的體現。

「西人」雖非「蛇(龍)的傳人」,其能世代相傳,卻也與 蛇大有關係。那段蛇誘女人(後名夏娃)食禁果的神話,人所共知。馮象譯注的《摩西五經》(牛津出版社)說得最淺白易懂(本書的〈前言〉及譯序〈誰寫了摩西 五經〉更是值得一讀的佳構)。〈禁果〉一節說上帝耶和華造的野獸當中,蛇最為狡猾。蛇誘女人(耶和華取睡眠中阿當的肋骨造成)試食上帝不准他們(和阿當) 吃的果子,「女人望着那棵樹上的果子,那麼鮮美悅目,還能賜人智慧(蛇說吃了便「開了眼,就會像神明一樣,懂得辨善惡了。」),就忍不住摘下一個,吃了, 又給身旁的丈夫一個。兩人一吃,「眼就開了,發現自己光着身子,趕緊用無花果樹葉織了一塊腰布遮着。」耶和華獲悉後大怒,問罪,阿當推卸責任,對上帝說是 你賜給我做伴的女人指使我的(阿當原來是BMWBlame My Wife〕的始祖!);女人當然說受蛇的「誤導」,上帝因此重罰蛇:「一切家畜野獸,惟有你受此詛咒:從此用肚皮爬行(原注:蛇本來有足),終生以塵土為 食。女人與你,永世為敵……。」又罰「女人」:「我要倍增你懷孕的苦……,要丈夫做你的主人。」阿當盲從老婆的指示,當然亦得付代價:「……從此你一輩子 辛苦,才能勉強果腹……流汗滿面,才吃得上一口……,因為你本是塵土所造,塵土終是你的歸宿。」在耶和華把「二人」逐出伊甸園(可以不勞而獲的地方)之 前,阿當替他的女人改名夏娃,據馮象的注釋,此字與亞蘭語的蛇諧音,意味阿當給她起這個名有誌她與蛇關係特殊的含意。

對於這段引述,教會中 人當然奉為綸音,惟其中固有「不科學」之說,亦有根本無人遵循的「指示」,對此筆者有如下數點「解讀」。第一、由於在X光之下,男女肋骨數量相同,夏娃是 阿當肋骨造成之說,不攻自破,再難服眾;有美國神學家認為若說夏娃是阿當的骨造成,那麼,應為阿當那話兒的骨,這是何以大部分動物那話兒有軟骨惟人(及一 二種猴子)的那話兒無骨的原因,筆者數年前曾為文記此事,不贅。第二、這裏的蛇,應為蜥蜴(博學的馮博士注「蛇本來有足」,未知何所據?),以史前的化石 蛇都無足(上引出土的無足巨蛇化石是五百六十萬年前的遺物),伊甸蛇的足何來?事實上,不少有關蛇誘「女人」吃禁果的繪圖,匿身樹葉的蛇俱無足,因此去蛇 足應屬子虛烏有之說。第三、「從人類進化」角度看,男人和女人愈來愈不聽上帝的話,以盲從老婆的男人多的是而當丈夫為主人的女人已屈指可數……。第四、蛇 對上帝的話聽而不聞(生物蛇無耳無聽覺),不吃塵土而以肉食(包括人肉)為主。第五、女人與蛇並非「永世為敵」,印度耍蛇人(Snake Charmer)全靠妻子在家養蛇,她們和蛇的關係,與有閑女性和寵物的親密關係並無二致。第六、耶和華說阿當「本是塵土所造」,惟〈創世紀〉並無耶和華 如何捏土造人(僅指「於是上帝說,我要造人了;照我自己的形象,如同我的模樣!」)的描述;捏土造人反倒見於我國傳說,據《中國文化史年表》(上海人民出 版社)的說明,女媧氏煉五色石補天和「與兄伏羲相婚為人類始祖」以外,尚用黃土造人,「手捏之偶成貴族,繩甩之偶為賤民……。」(伏羲與女媧相配生兒育女 之餘還用黃土造人,難怪我國人口這麼多!),看來東西文化還有不少相通相同處。上述上帝那段話中,唯一至今仍正確無誤的是「你一輩子辛苦,才能勉強果 腹……。」這是今天勞工階級的寫照!

蛇年說蛇.三之一

林行止:毒性劇傳說悽美 抗蛇毒有大突破

三、毒蛇咬人即死,無毒的巨蟒則會吞噬被牠纏困得半死或斷氣的動物(當然包括人),加上牠能快速爬行(serpentine crawling),最高時速十一公里,先人真的拿牠沒法,捕殺不絕之後,只好供之養之,稱之為「善蛇」,並編織出許多「美麗動人」的故事,以淡化其兇殘 本性,希望能與牠和平共存。據說印度史詩《摩珂婆羅多》和古代故事集《五卷書》中,都有不少人蛇相戀的故事,以印度蛇的種類多不勝數;百年前駐印度英軍少 校(獸醫)對印度和緬甸的蛇,作過仔細的調查,寫成一本現在仍有參考價值的《如何分辨印度和緬甸常見的蛇》(W.H. Cazaly: The Common Snakes of India & Burma and how to Recognize them〔一九一四年初版〕)。蛇與人關係密切,有關傳說亦多,是很自然的。現在,印度鄉間拜蛇神之風仍盛,「現代化」令「羅曼蒂克」人蛇戀成過去;只是 蛇與印度人如今仍然「相依為命」,雖然國會早於一九七二年通過法例,禁止民間養蛇和買賣蛇,可是人民反對甚劇,至九十年代後期才「強力執行」,但民怨難 息,耍蛇者經常示威,集體抗命,如今印度橫街窄巷依然可見耍蛇把戲。蛇無聽覺,何以聞耍蛇人的笛(用葫蘆科植物加工而成,稱為been〔丙〕或pungi 〔噴吉〕)聲而昂首上下左右擺動,聞樂起舞這種令人稱奇不知迷倒多少遊客的表演,說穿了一文不值。原來耍蛇人把蛇藏於加蓋密封暗無天日的竹籃裏,當他擇地 擺檔時,揭開蓋子,蛇首伸出,驟遇陽光有點暈眩,此時耍蛇人吹笛,蛇便茫茫然「暈陀陀」隨笛子晃動而搖擺,與笛聲無關。蛇對笛聲的反應,與色盲的蠻牛見紅 斗篷(Muleta)而發怒一樣,都是騙人的玩意—牛不斷衝向「鬥牛勇士」,是因為後者擺動那斗篷的動作而非受紅色的刺激!

我國有關蛇的記 載肯定更多,余壽軍的《蛇舞大地》(湖北教育出版社)和王新的《蛇文化與人生》(遼寧出版社),均闢專章述說我國各族美化蛇的「民間傳說」,而古典文學從 《詩經》、《道德經》、《莊子》、《抱朴子》、《拾遺記》、《夷堅志》及《史記》等,有關畏蛇、捕蛇、斬蛇和食蛇描述,以至塑造風情萬種蛇女與人相戀,更 着墨甚多;至於小說傳奇如《白蛇傳》(和明朝馮夢龍據此寫成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聊齋誌異》及《搜神記》等,對蛇神、蛇精和蛇妖以及「靈蛇含珠報 恩」,都有文采飛揚令人神往的刻劃。西方文學中有關人蛇相戀的悽美故事亦不少,濟慈的長詩(約四百行)〈藍美婭〉(J. Keats: Lamia),便是寫蛇精化身美女與英俊青年相戀最終「真身」被揭穿而無法成眷屬的悲劇。

西洋神話中有關蛇的傳說之多,不在我國之下,對毒 蛇殺人於一咬的厲害,可從現代植物學術語編彙者瑞典植物學家林納思(C. Linnaeus)於一七六六年把南美大型毒蛇巨蝮名為灌木霸主(Bushmaster;其學名Crotalus Mutas意為「無聲響尾蛇」〔Silent rattlesnake〕)可見;在其後約四十年,法國爬行動物學家竇丁(F-M Daudin)把巨蝮名為拉基西斯(Lachesis,希臘三死神之一),彰顯此毒蛇的恐怖。據格林在《蛇—自然界的神秘進化》(H. Greene: Snakes-The Evolution of Mystery in Nature)前言的記述,巨蝮在南美各國的叫法不同,相同的是均與死神有關!

四、 人類學家指出,先民最初膜拜「自然」(如太陽、月亮及風雷等),稍後加上「崇拜力量型」的動物,而蛇是其一(民間供奉的「家神」有「狐鼠猬鼬蛇」);而蛇 之受膜拜,除了人們希望因此免受其害(食人或家畜)之外,還有一串銅錢看起來極像一條蛇,先人遂把牠和財富掛鈎,民間因此有若干大蛇引導鄉人進蛇洞掏寶 (蛇洞藏了許多金銀珠寶而且取之不盡)的傳奇,因而多了一項拜蛇的理由。無獨有偶,希臘神話中的「諸神使者」,兼管疆界、道路、法律、賭博及強盜等的赫默 斯(Hermes,在羅馬神話稱Mercury),因兼管商業而被稱為「商神」(Patron of Commerce),當他持纏二蛇的手杖談生意時,莫不大賺其錢,「商神雙蛇杖」(The Caduceus)遂被視為發財致富之杖;至於雙蛇與發財有何關係,「翻遍典籍」均未見解釋。應該一提的是,如今不少人特別是美國人把「商神雙蛇杖」與 「醫神單蛇杖」(Rod of Asclepius)混為一談、視為一物,是誤用歷史,並不正確。希臘人把蛇與醫學連結,是因為蛇蛻皮象徵更新、再生、復元之故。

中醫與蛇 的關係更為密切,昨天引《山海經.海內南經》句尚有下文:「君子服之,無心腹之疾」,意謂人食吞象的巴蛇,可癒一切「內科」疾病。可見先人早當蛇有「療 效」,二千多年前西漢的《神農本草》已有簡略提及,至明朝李時珍的《本草綱目》說之其詳。國人對蛇在醫療上的肯定,體現在「中國醫藥大學」以蛇為校徽上。 最高醫藥學府與蛇扯上關係,大有道理,以我國民間向有蛇知草藥之說,若干「民間傳奇」說受傷甚至斷為二截的蛇,會覓食草藥而痊癒,有人採蛇用的草藥煎水服 之,果能治腹脹及癒刀傷!大家熟知的雲南名藥白藥的發明人曲煥章(雲南江川人),便是看見斷尾大蛇自醫而得藥。據說曲氏上山採藥,見斷尾大蛇貼地逃竄,他 知道動物有自我醫療的本領,便緊跟其後,只見負傷的大蛇匐伏灌木叢中,頭部抬起在草葉間反覆擺動,最後蛇頭停在一株草本植物上,咬下幾片葉子,放在受傷部 位,不一會流血便止住了。蛇逃逸後,曲煥章採摘了一些被蛇咬過的草本植物帶回藥房,治療跌打損傷,效果明顯。後來,他將此藥配製成白色藥粉,人稱「雲南白 藥」,遠近聞名。

在西醫西藥東來之前,蛇在我國醫藥中有舉足輕重角色。蛇固有辨識草藥的本能,蛇膽更可入藥,醫家說其性涼、味苦微甘,具祛 風、除濕、清涼明目、解毒去瘀的功效;且可調補人的神經系統、內分泌系統和免疫系統以至延緩機體衰老!近看《地理雜誌》電視紀錄片,方知越南泰國等地食蛇 肉吞蛇膽飲蛇血喝蛇酒之風,遠勝老廣,那幾位上鏡的壯漢,並不諱言蛇的一切有「即時生效」的壯陽之功,而蛇酒,據說亦是「男性恩物」,東南亞人對此有奇 嗜……。不過,他們「迷信」蛇可補身,肯定是受百數十年前「過番」華僑的影響。

對於毒蛇之毒,看過《埃及妖后》電影的人都知道,以「妖后」 意識到會被帶往羅馬「示眾」時,決意自殺,着侍女於無花果籃中放一小毒蛇,她把牠放在自己的裸胸,被小蛇一咬便一命嗚呼,以死避去當眾被辱。有趣的是,事 隔二千零四十二年(「妖后」死於元前三十年),去年七月九日倫敦《每日郵報》圖文並茂報道以色列脫衣舞孃奧莉爾.霍克絲(Oril Fox)在德拉維夫夜總會表演人蛇共舞,那條纏在她頸部的大蟒蛇,突然咬她的裸胸,霍克絲當然痛得死去活來,送院治傷,但她沒有中毒而亡,死的不是被咬的 人而是咬人的蛇,以牠中毒而死—舞孃隆胸的硅(Silicon,矽)有劇毒,牠一咬癱瘓,大約半天後「搶救無效」死於醫院。真是咄咄怪事!

由 於蛇類幾乎無處不在,而蛇的毒液(venom)會摧毀呼吸系統、麻痹機能令中毒動物死亡(目前全球各地有七百多種毒蛇,只有約二百五十種能一口奪人命), 為解此厄,藥物學家經過長期研究後,於十九與二十世紀之交發明了以蛇毒提煉而成的抗毒血清(antivenom polyvalent),其製作過程與從雞蛋培植抗流感疫苗相近—研究人員從養蛇場收集毒蛇的毒液,把之注入馬匹(或羔羊),劑量由輕至重,直至馬匹對毒 素免疫為止;接着便從馬匹抽取血液,再以淨水稀釋,並冷凍貯藏,便成抗毒血清。抗蛇毒研究已有重大突破,據今年一月五日《經濟學人》的報道,美國 Delaware大學的赫利(Stefan Hailey)教授,從一種亞洲響尾蛇(Asian Sand Viper)提取一種叫Eristostatin的蛋白質(按蛇毒是以蛋白質為主的複合物質),注入人體,使之對蛇毒起免疫作用;巴黎的龐比度歐洲醫院及 新加坡大學亦有近似的發現……。蛇年在抗蛇毒上應有重大突破!

蛇年說蛇.三之二
 

林行止: 委蛇非蛇仍可應世

五、在玄學中,蛇因舌頭分叉,遂被定為陰性(奇數屬陽、偶數屬陰),不知是否這種緣故,《詩經.小雅.斯干》才有「維虺維蛇,女子之祥」的說法,這便是現在仍有人相信「夢蛇之兆」代表生女(「夢熊之兆」則預示生男)的「源頭」﹔我國民間尤其是少數民族聚居的山區,更有蛇鑽床底孕婦生女的「迷信」,而為了順產,妻子懷孕期獵戶避不殺蛇捕蛇,以免傷害胎兒……。

由於蛇無處不在,與蛇有關的成語、詩詞、楹聯便數不勝數,《蛇舞大地》為之辟專章,而朱有道十二年前為《信報月刊》撰寫的〈嚴霜凍大澤 僵龍不如蛇〉,對蛇的種切,作了巨細無遺的報道,更羅列數以十計與蛇有關的成語、諺語及歇後語,難能可貴的是朱氏一一為之注明出處,有興趣者可找來一讀(《信月》第二百八十七期)。

筆者在收於王利器輯錄《歷代笑話集》的〈風月笑林〉中見「蛇入竹筒,曲性猶在」,此形容人性難改的成語,他處似未曾見,錄之以為大家參考。在以百計「大眾化」的蛇成語中,今天只說「虛與委蛇」。筆者查了半天書,對「委蛇」的「真意」還未透徹理解。眾所周知,此成語出自《庄子.應帝王》:「鄉吾示之以末始出吾宗,吾與以虛與(以)委蛇,不知其誰何。」譯成白話:「我決定跟從一段時間,看看他是否有所獲。」但看了白話,仍有霧裡看花的感覺,看「虛與委蛇」英譯(見清華大學出版社《漢英英漢習語大全》),為「to deal with someone courteously but without sincerity」,其意甚明,但「委蛇」須讀weiyi,「蛇」不讀she而讀yi,此「蛇」究竟是什麼,它顯然不是虺(音委)蛇(毒蛇),根本不是蛇,而是源自《詩經.召南.羔羊》諷刺庸吏貪官的「羔羊之皮,素絲五紽。退食自公,委蛇委蛇」,即此委蛇與生物蛇(如《山海經.大荒南經》中亦稱委蛇的「大蛇」或「泥蝤」)無關,但何以幾乎所有的辭典或談蛇的書,都把之「虛與委蛇」列為蛇成語之一?!

六、說蛇,當然不能不說「蛇羹」。國人食蛇,「蓋有年矣」。《山海經.海外東經》說「……黑齒國在其北,為人黑齒,食稻啖蛇。」《山海經.海內經》則說:「……又有黑人,虎首鳥足,兩手持蛇,乃啖之。」《說文解字》對蚺(蛇的別稱)的解釋是:「大蛇,可食。」可見食蛇在我國,流長源遠。

說食蛇,當以廣東人最「正宗」,《淮南子》雲:「越人得蚺它(蛇)以為上肴,中國得之無用。」說明這種從古越族傳下的飲食習慣,至漢代仍不為中原人士所喜。然而,蛇肉鮮美,且能「祛風活血,除寒去濕」(李時珍語),既可口又滋補,廣東人遂食之不厭,在烹調上亦屢有創新,如今的蛇宴便有炒、燴、燉、煎、扒和扣多種煮法,其中比較特別而筆者未之嘗的是「龍藏公子」,此為把蛇肉剁碎,加配料鑲入蟹鉗之中。聽來味道不錯。

廣東人雖與食蛇結不解緣,但據說此風在清末民初才大盛,即其時蛇羮方成為大眾化美食,而此與廣州市創建於一八八五年的「蛇王滿」有關。店東吳滿本以採藥捕蛇為業,後經營蛇餐店,以多種蛇配搭的蛇羹大受歡迎,其名菜如「三蛇(眼鏡蛇、過樹榕和金環蛇)燉水魚」及「菊花龍虎鳳」等,皆聞名省港澳甚至東南亞各國。廣州人有「秋風起三蛇肥」之說,大有道理,以蛇此時貯藏了足夠養料,准備冬眠,最為肥美﹔然而「蛇王滿」四季有蛇羹供應,而且管他春夏冬風,俱其門如市,食客不斷。不過,粵菜中的蛇饌,「太史五蛇(眼鏡蛇、金腳帶、銀腳帶、錦蛇及過山烏)羹」更在「三蛇」之上。「太史五蛇羹」為晚清廣東翰林(曾任廣東道台、候補廣東水師提督)江孔殷(別號江蝦)所「發明」,辛亥革命後江太史棄政「從商」,常於廣州大宅「太史第」宴客,五蛇羹膾炙人口,食客因冠其名以誌其人識飲識食且有孟賞之風。

港人食蛇,必然是受廣州食風影響,以此地「原居民」多為粵人。這些年來,港人食蛇已食出名堂,有個時期,以「蛇王」為名的蛇店遍布上環、西環、旺角、新界,惟此業現在似已式微,二月三日BBC訪問本港「女蛇王」周嘉玲及「蛇王」麥大江,均說後繼乏人,以養蛇劏蛇賣蛇膽煮蛇羹,又臟又危險受季節性影響,因此利錢有限且屬厭惡性行業,而生活西化的「八十後」對蛇羹興趣不大,加上租金等成本昂貴,對年青一代缺乏入行誘因,此業前景因而並不樂觀!

外國人食蛇嗎?答案是肯定的。不過,同樣可以肯定的是,他們食蛇的花樣遠遜粵人,而除了一些散居南美和非洲的土人,「文明」國家食蛇並不普遍,在《不可思議的菜肴》(C.W. Schwabe: Unmentionable Cuisine)一書中,什麼稀奇古怪的「食物」都有,只是食蛇一端,幾乎只在我國……。不過,由是斷言西洋「文明人」不食蛇,則遠離事實,BBC二月四日的〈蛇年談蛇〉,報道美國的得克薩斯州,每年春天,許多城鎮都舉行「響尾蛇節」……估計為此節每年消耗十三萬六千公斤響尾蛇肉,以平均每蛇有一點三六公斤肉計,即每年殺蛇約十三萬條,數目不可謂不多﹔除了蛇肉,「響尾蛇節」的攤檔還出售蛇皮、各式各樣以響尾蛇制成的紀念品,而炸響尾蛇肉是有特色的地方佳肴。誰說「最先進最文明」的美國人不食蛇!

看內地養蛇業之發達,想中原人士早已熱衷食蛇了,以「我國萬條以上的蛇場數以百計」,主要分布在廣東、福建、廣西、湖南、湖北、浙江、江西、雲南、遼寧、吉林、黑龍江及山東等地。改革開放後,內地出現了不少諸如「荔枝之鄉」、「奶水牛之鄉」的經濟重鎮,去年更有「養蛇之鄉」的確認,榮膺此桂冠的是廣西靈山縣,據二○一二年六月五日《欽州日報》報道,該縣二○一一年各蛇場養蛇一百六十五萬條,雇用工人六萬多,產值六點一億元人民幣……。隨著養蛇業的蓬勃,蛇膽、蛇亁、蛇肉以至活蛇的交易量節節上升﹔更重要的是,如蛇療保健和蛇傷治療亦應運而生且迅速發展,成為財源廣進的新興行業。

七、在數之不清「蛇與文學描寫」文章中,筆者獨尊柳宗元(773-819)的〈捕蛇者說〉。柳宗元是主張「文以明道」(道指儒佛道三家)的古文大家,與韓愈並稱「韓柳」﹔他因參與「永貞革新」被貶湖南永州,任司馬(軍部小官)長達十年,期間柳氏寫了大量不同題材的文章(《柳河東全集》五百四十多篇詩文中三百一十七篇寫於永州),而筆者以為此文最感人。文章說「永州之野產異蛇」,此異蛇有劇毒,但風亁制成的藥,可治大瘋(麻瘋)、攣腕、癭癘(惡瘡)等惡疾,皇帝憲宗令太醫征集此蛇為藥,惟此蛇凶殘狡猾,不易捕獲,皇帝遂以「有能捕之者當其租入」,即捕得此蛇上繳,可豁免當年賦稅,「永之人爭奔走焉。」柳宗元遇三世捕蛇的蔣氏,其祖其父皆死於蛇噬,蔣氏仍干此苦差,柳氏憐之,說「余將告於蒞事者,更若役,復若賦,將何如?」蔣氏一聽,「大戚,汪然出涕」:「則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復吾賦不幸之甚也。」意謂捕蛇雖屬高危,但比起賦稅,已算不錯。蔣氏又述說與蔣父同以捕蛇為生的村人「今其室十無二三焉。」捕蛇者多死於蛇口,但他仍「樂」此業,皆因政府苛捐雜稅比毒蛇更厲害。柳宗元「聞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於虎也,吾嘗疑乎是,今以蔣氏觀之,猶信。」柳氏本來以為孔子的「苛政猛於虎」過甚其詞,但看蔣氏的處境,才知孔子的見解精辟。

雖然事隔一千三四百年,但〈捕蛇者說〉(見於不同版本的《古文觀止》)現在仍有現實意義,而這比「上梁不正」的不誠不實社會風氣之中,「虛與委蛇」仍是應世良策!


蛇年說蛇.三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