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5月8日星期三

梁啟智:給研究院內地同學的一封信:中港矛盾的另一章





{編按:中大領袖培育課程副主任梁啟智過去幾個月,被新聞系邀請,擔任該系研究生課程的講師,在傳播理論之外,談談香港社會,梁啟智說,他班上非常多內地生。近年香港經常有聲音指,本地大學濫收內地生,梁啟智的課程到尾聲,臨別秋波,他寫了這封給學生的信,評台獨家收錄。他會談談何謂大學,又該如何在族群衝突下,面對我們的香港。}

致:二零一三年畢業班

上星期在火車上遇上你們班的其中一位同學,提起你們已經是最後一週上課,很快就要畢業了。光陰似箭,我還記得你們第一天來到新聞系上學時的樣子,都是剛剛來到香港,躊躇滿志,各式各樣的事物正在等待發生。一轉眼,你們很快就要離開校園了。據說你們有些計劃留港,也有很多決定回去。無論前路如何,相信過去一年都留下了深刻的記憶。

我猜你們都有留意到,近來有香港的本地學生投訴內地學生佔去研究院的大多數位置,認為對他們不公。這些說法固然有其漏洞,然而許多內地同學看到這些言論後反應激烈,同樣無助澄清問題。我想分享一下我們可以如何應對。

報讀自資課程 並非霸位

這些說法最明顯的漏洞,我想你們也很清楚:僅僅看研究生人數當中的內地生比例,不足以說明內地生有否佔用本地資源。研究院分自資課程和資助課程,而當前最受內地生歡迎的,是自資的授課式碩士課程,你們所諗的課程就屬於這種。這種課程是大學的賺錢項目,大學從內地生身上賺到經費;與此同時,一大批的年輕人來到香港生活,每天午餐吃碗雲吞麵也是個開銷。對於這些新增的經濟活動,我們可以支持也可以反對,但將之理解為「霸佔本地資源」則肯定是個不準確的說法。

對於自資的授課式碩士課程,在學術水平把關的前題上,我看不到有太大問題。反正不佔公共資源,任何人有興趣在大學多待一會,也很該歡迎的。在我認識的學生當中,為興趣的人最快樂;也有些是為升職的,但我很少見到他們畢業後真的獲得晉升;也有的在學習的日子找對了姻緣,臉書上貼上結婚的喜訊後就再沒有其他消息。這些,也沒有所謂,畢竟我們無從預知學校的時光會如何改變一個人往下來的路。當然,也有些院校亂搞這些課程賺錢,質素沒有保障,浪費報讀者的金錢和青春。這兒的問題是在於「濫開課程」,而不是「濫收學生」,成功入學的才是苦主,不如不讀還好。

但我更有興趣討論的,是那些政府資助的研究型課程,也就是要做研究、帶學生、拿獎學金,寫博士論文的一種。因為涉及公共財政,我的要求會多一些。在這方面,我們的大學有沒有「濫收內地生」呢?依我的經驗來看,肯定有濫收,但濫收的不止是內地生,連本地生也濫收了。

學生「讀博」只為文憑 教授濫收博士生為廉價勞動力

要回答這條問題,我們先要處理一個定義:甚麼是「濫收」?這兒我們觸及到一個很核心的問題:讀研,尤其是「讀博」
,其實是為什麼的?是為了人類知識的追求?是為了滿足對世界的好奇?還是為了履歷鍍金?怕畢業等於失業,找個借口在學校多混幾年?如果是後面兩條的話,抱歉,你本來就不該進來研究院。誰收了你進來,就是「濫收」,不管你的戶口原籍何處。

很不幸的,在香港各院校的研究院,我常常碰到後面兩種的「研究生」。最近我認識到一位朋友,他這年第一次來香港教書,剛好被編到要向學系的博士生教授該學科的哲學思想史。很不幸,這位朋友雖然很用心教導,對學生的要求在一所一等院校來說也一點不過份,卻引來學生批評不斷。在這些學生的眼中,他們只想完成博士導師交給他們的工作,對於整個學科的一些重大問題沒有看法,也不感興趣。這位朋友大感不惑,反正這科既不考試,就連評級也不用,既然「讀博」,何不享受一下閱讀的樂趣?可惜,這些所謂的博士生只不過是其博士導師的廉價勞工,連他們自己也沒有把自己當作學者。

更奇怪的是學系竟然向這些學生屈服了,要求這位朋友不要對學生要求太多,隨便過關便算了。事實上,學系隨便的派他這位新丁去執教這樣重要的科目,也看得出他們對此僅當作是聊備一格,而不是學系的靈魂。我和這位朋友說,沒辦法,很可能這個學系本身也沒有好好想過要培養怎麼樣的學者,只把政府資助的學額當作是領取廉價勞工的配額。這,就是我理解的「濫收」。

這並不是個別例子,類似的情況在不同院校都有耳聞目擊。回到本地生和內地生的討論,曾有同事和我提過,他所處的學系確實特別喜歡招內地生,理由是他們「人在他鄉」,當廉價勞工的時候也會特別賣力。在這樣的一個環境當中,我其實覺得能考進去讀研的,比不能考進的可憐,因為它只為了消耗你的歲月,而不是要把你培育成為一個能夠通盤思考的學者。如果真的要抗議的話,最少在我提到的例子當中,應該是本地生替內地生感到不值才對。考不進去的,其實是逃過一劫。否則,到你拿到博士的銜頭,卻沒取得博士的頭腦,在職場路上不就更為尷尬?

大學只重國際期刊出文 忽視教學、本土學術發展

再說遠一點,現時香港的院校評核制度,強調教授在外國學術期刊出版論文的能力,本地的應用研究和社會服務則嚴重忽視。如果後者的比重加強,本地學生考研的優勢也會大幅提升。如果真的要為香港的學術發展思考,與其把矛頭針對於另一批的學生,何不把質疑整個學術環境的問題?

說到這兒,我要同時指出一點十分重要的提醒:那些「反對濫收內地研究生」的說法雖然很可能是捉錯用神,無助於他們的本土訴求,但也千萬不要輕視或過於批判。這個議題本身可能是選錯了,但背後所顯示的憂慮卻是確切的。過去十年來,中央政府對香港的影響已經遠遠超過了基本法訂立的範圍。許多明顯是香港內部事務的議題,中央政府都毫無保留地干預。不是香港這個「孩子」變得「不聽話」,而是中央政府一而再、再而三的違反了對港人的承諾,這才是中港矛盾的根源。當然,在當前的政制之下,港人沒有可能對此向中央政府問責;對於很多人來說,他們可以做的,就是在香港本土處處防範。

事實上,我們也得考慮到尺度的問題。美國人口三億,每年接收過百萬移民也不是問題;再者,美國的政治制度已經十分成熟,外來移民可以帶來各種口味的街頭美食,卻不會動搖得到美國的立國之本。相反,香港的政制發展還在萬難當中舉步為艱,對外來的影響自然會特別敏感。我雖然很希望香港可以變得更為開放多元,但我也不敢對於那些擔憂外來移民問題的本地人過於苛責。

大學裡沒有國藉 你們都是學者

這些,都是客觀背景。那麼,身為一個在港內地生,又可以怎麼辦呢?先做好自己吧。一直以來,無論是在美國、在內地還是在香港,我對學生都有一個要求,就是在你踏進教室的一刻,你的主要身份就不再是中國人、美國人,還是歐洲人。不,你是一名學者,你的反應和你的態度都要從學術出發。我很強調這一點,因為我自己也做過一個留學生,人在外,身份認同的矛盾會更加突出。當別人批評自己所來自的地方時,很容易便會武裝起來,無論原來在家時有多麼的不滿,一到外邊就覺得有必要為同鄉說一點所謂的公道說話。但這種態度很不適合學術研究,我們可以拿自己認識的情況出來分享,卻不應因此規限自己能作出的結論。

我很慶幸,在我們這一科當中沒有出現這些問題。我們這一科談的是香港社會與政治,在當前中國矛盾日益嚴重之際,這其實是一個很敏感的科目。幸運的是過去數十年來有很多用心的香港學者研究各種本土問題,我們可以從他們的分析有系統和客觀地求證。例如內地政府對香港的各種優惠,許多都是言過其實,甚至是無稽之談。反過來說,港人《我至叻》式身分認同背後映照出的各種矛盾,已被一代又一代的文化研究學者批評。這些,都已有很實在的研究分析支持,協助我們脫離在網上罵戰的水平。

當然,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夠以此態度面對中港矛盾的議題。你們是勇敢的,你們來香港之前,肯定已經聽聞過當前中港矛盾之種種亂象;但你們嚮往香港的自由和開放,選擇來這兒學新聞,看一看這個你們想像中的自由地方是怎麼樣的。我們的課程主任也說得很明白,我們這兒教的是一套不能在內地實行的新聞觀,你們還是要來學,怎麼不能說是勇敢呢?

可能是專業的關係,你們這一班有很多機會接觸香港的各個階層。兩年前的區議會選舉,我要求的其中一份功課就是要你們的師姐師兄在一個選區蹲點,把這個選區所有「蛇齋餅糉」等等的社區政治紀錄下來,結果不少做得比本地媒體還要出色。在香港諗新聞的內地生,不得不提一下張潔平。她是誤打誤撞的來香港諗新聞的,結果畢業後很快便拿了人權新聞獎,進而是年度記者獎,她的烏坎追訪深入細緻,又不流於理想主義。早前《陽光時務》有劉夢熊爆料,她當時就是執行主編。你說如果香港要反對內地生,就連潔平也一起反了,不會是很可惜嗎?

反過頭來,確實又有很多內地生來到香港之後,把自己困在內地生的圈子當中,不肯去認識香港社會,就連對香港事物的解讀都是背誦新聞聯播的台詞。我記得你們的課程主任找我教這一科的時候,我差不多是第一時間就答應了。他說,每年有這麼多內地學生來香港諗新聞,如果只是埋首於傳播理論當中,不同一時間也學習一點關於香港的事物,未免過於浪費。我本來不是新聞系的教員,要和你們上課還得先向珠瑙必計的人事部請假,但能夠和中國新一代的新聞工作者上課,這種機會是推辭不了的。

在香港當內地生,還要是研究生,先天上有不少困難。相對來說,大學對本地生的服務周到得多。就以我們學校為例,本科的內地生都會學粵語,學校還會安排本地生、內地生和海外生一起到附近的社區做義工,探訪老人院和傷健中心等等,認識維港夜景以外的香港。當研究生的,就很靠自己的積極性了。

現實中的香港,固然不如想像中的美好。如果在過去一年,香港讓你感到失望,我並不會感到奇怪。今天的香港連香港人自己也討厭,帶著美好願望來到香港的又怎能不夢想幻滅呢?就說新聞自由這一項,香港的排名已經比瓦魯阿圖還要低了,這還是個學新聞的好地方嗎?很明顯,這些問題,都會迫使我們不斷的反思和探索﹣﹣但轉個頭來,迫著你去思考人生,不正正就是研究院的本義嗎?

世界再紛亂也好,畢業才是起航。謹以此文祝福你們,前路無可估計。



梁啟智 

香港中文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