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團所表達的不寬容,針對的不是根本的差異,而是微小的不同。」佛洛伊德這句說話,其實大有民俗學的智慧。前陣子報章針對中港矛盾的評論,大都是希望群眾理性包容地去討論,但「理性」、「包容」、「多元文化」,這些字眼,從來都不只是在書本上、口頭上說說的政治正確口號,而是從每天都市的實際體驗出發的。在都市中,不同的人,每天上班逼車,跟陌生人打交道,不就是理性、包容、多元文化的真實體現?
中港矛盾的爆發點,是網絡群組的無名網民集資刊登的廣告所引發。在廣告見報後,大眾媒體與知識人才加以立論、批評,譴責不理性的行為。而這類道德譴責或者勸說,引來網民的更強烈反彈。其實,整件事情,也可以看作「網絡新媒體vs.大眾媒體」的一種衝突。
網民的主要關注點,其實不外乎一眾學者、老師、傳媒、理性的香港人,在相關廣告刊登後,不斷呼籲或指摘這些網民,要求這些網民要包容、理性地對待兩地文化差異,但網民的憤怒,正是因為他們無法繼續包容下去才出聲控訴。
在網絡上,中港矛盾的問題一直在被討論覑,這些無名的怨恨是由都市上每天發生的小事情一點點地累積回來的。港鐵上的言行、醫院的前線壓力、店舖的消失,全部都是都市生活中一些看似微小的事情,但積累起來就變成強大的能量。在網絡討論區,都不約而同地表達對這類問題的關切。去年政府派發6000元,一個後果是把人群界定誰是自己人。名店不許港人拍照,導致網民的示威,又是另外一個爆發點。
問題是,當網民過去幾年一直在網絡討論相關的問題的時候,先不要說政府、民選政客毫無動靜,大眾媒體上不大見到什麼跟進報道之餘,也不大見到知識人、文化人出來說過什麼。到事件燒焦的時候,也就是網民開始覺得事態急速惡化,出來做事的關鍵時刻,知識人文化人就突然全部跳出來講理性、溝通、包容之類一些絕對正確的勸喻、譴責。
生活在另外一個社會現實
筆者覺得,知識人與大眾媒體似乎生活在另外一個社會現實。網民每天上班,真切地面對都市生活。網絡討論不是大學課室,新媒體的本質也不是什麼公共理性空間,而是一種「三個臭皮匠、一個諸葛亮」的「集合知」。日本哲學者東浩紀近著就把網絡界定為《一般意志2.0》,援用盧梭與佛洛伊德,分析「有bug的代議民主主義該如何update一下」。雖然民主主義能有效制衡獨裁,但運行起來卻是功能不全,癥結在近代政治理論,一味強調理性、溝通,但要參與成熟的、理性的政治討論,知識門限太高,只得精英參與討論,導致民主政治運行,從來都是空中樓閣,社會議論也不過是雲端學者的餘興。東浩紀認為,Google實際上是社會無意識的體現,提供了我們真正認識社會上隱藏的一般意志的工具。政治與社會討論沒有可能不透過參考網絡體會氣氛。
平常不上網,忽然讀到一則不文明的廣告,然後以一個傲然的姿態走出來,教訓網絡群眾。實情廣告的設計當初,目的就是引起注意,這也是新媒體的共同語言。網民對這些只懂事後孔明的大眾媒體與知識人的憤怒可想而知。如此一來,最抱理想的人第一個給群眾燒死。當知識界在向群眾呼籲,學術自由是珍貴的時候,有沒有想過,群眾也在同時抱有同樣性質的一種危機感,也就是一些大家珍重的事物、價值受到挑戰?
中港矛盾的討論,本質上就是大眾媒體與網絡新媒體、知識人與網民之間,存在一道不可逾越的、對社會現實的認知鴻溝。大眾媒體、知識人的後知後覺值得譴責,不是因為他們走出來說一些道德上對的、善的東西,網民當然知道這些道德教誨。大家憤怒的,只是知識人與大眾媒體與普通人的感覺太遠,他們沒有幫人們認識民眾認為是真的、社會生活上感受到真實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