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了解一位學者,有很多途徑。首要當然是讀其學術著作,如同從正門登堂入室,可以觀其立論之精妙、佈局之嚴密。另一種途徑則是讀其自述、自傳或訪談錄,此類文字往往筆調輕鬆、娓娓道來,不僅揭示其學問發展的脈絡,更可見出學者本人的真性情。這就像通往學問的後樓梯,雖然沒有前堂的雕樑畫棟,卻自能曲徑通幽,由此按圖索驥、拾階而上,可直窺學者的思想和人格。曾有德國學者用這個比喻作書名,寫成《哲學的後樓梯》,通過哲學家的生平軼事來介紹其哲學思想,他說:「走後樓梯不需要奢華的排場和裝腔作勢,你面前的思想家可能就是他們的本來面目,有覑他們獨特的個性。」
余英時先生近年來多次接受訪談,如與傅傑對談而成的〈余英時談錢鍾書〉、與邵東方對談而成的〈史學研究經驗談〉等等,評點學界學人、暢談治學經驗,極益於青年後學。今年又有《余英時訪談錄》(陳致編)一書,收進四篇訪談,同時在兩岸三地出版。余先生鼓勵青年人讀好書、讀經典,認為學問的捷徑就是找一部經典去細細體會,同時又特別指出:看書中的結論是次要,最重要的是看其怎樣一步步得出結論,「這是學他們的針法,不是欣賞他們繡好的鴛鴦」,「光看鴛鴦是看不出什麼名堂的」。正如余先生門人王汎森所說,余先生這是「要把金針度與人」了。余先生認為中西兩種學術系統的融合是大勢所趨,但他又時時不忘中國傳統學問的獨特體系,時時提醒大家莫以西方的理論支解了中國的傳統。余先生從這個角度回顧王國維、錢鍾書等前輩大師的學術歷程,啟人深思。對於錢鍾書先生,余先生認為其「自負則有之,但很有分寸」,認為錢先生因為讀書多、記憶好,所以時常不自覺地將學問湧出來,不是故意要壓倒別人,卻給人「露才揚己」的印象,但是現在的「錢學家」太突出這一點,無異於「火上加油」。這些評論可見出余先生的眼光如炬與心存仁厚。
學者的自傳也同樣重要。近年來很多海外學者的自傳在大陸重印。剛剛辭世的何炳棣先生,其2004年在港台兩地出版的自傳《讀史閱世六十年》,先後由兩家大陸出版社重印出版。蕭公權先生1972年在台灣出版的自傳《問學諫往錄》,也於近年先後由兩家大陸出版社重印出版。可惜有些大陸出版機構依然困於意識形態之爭,對海外學者的自傳文字大加刪改。如《問學諫往錄》的兩個大陸版本都慘遭刪節,當中涉及蕭先生對於政治人物如張學良、學界人物如張奚若等人的評價。這些評價公允與否自有討論的餘地,但是直接刪去而導致原文語脈不通,實在是庸人自擾。這就像學問的後樓梯突然被抽去一節,雖然不至於倒坍,但已破壞了後樓梯的風景。
張萬民,現任香港城市大學中文、翻譯及語言學系助理教授。北京師範大學碩士、香港城市大學博士。研究領域包括《詩經》詮釋史、中國古典詩學、中西比較詩學等。國際知名學術刊物顧問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