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3月3日星期六

郭梓祺:悼﹕紀念陳之藩先生





【壹】

一九六一年七月二日,海明威在寓所內吞槍自殺。半月之後,正在美國另一端費城留學的陳之藩寫成〈迷失的時代——紀念海明威之死〉。文章起首引用了清末民初詩人易實甫的詩一首:「但得高歌且高歌,行樂天其奈我何。名士一文值錢少,古人五十蓋棺多。」

有趣的倒是引詩前的一段,他這樣說﹕「有四句易實甫的詩我最愛念,也最愛引,可是忘了頭一句,只記得三句,於是我給他補上個第一句」。查原詩,「但得高歌且高歌」實作「焉知餓死但高歌」。最愛念最愛引,卻忘了開頭,看似不合理,但這樣說出來卻又很真實。

散文總與說話語氣相連,陳之藩的正是這種清淺平暢,只是淺白無礙深刻。所以文章從篇首引詩,一下就把清末民初的時代脈搏連接到二十年代,一套價值瓦解,徹底淒楚悲觀。那虛無失落的氣氛,尤見於海明威著名短篇〈殺人者〉裏頭的奧里,就在家中躺著,沒出路,等死。但或許真是太灰暗了,陳之藩忍不住插入一段﹕「然而,太陽還是要升起來的!深秋之來,自然是萬葉俱落;而陽春之至,也必是萬卉齊發。我們還是暫時把海明威一代的作品當作嚴冬裏的風號,只是春天不再遙遠的標幟,而不是徹底的死亡。」冬去春來的比喻,自然叫人想起浪漫主義詩人雪萊。

【貳】

一九六二年二月二十四日,胡適在台北心臟病發去世。四日後,從費城到了孟城留學的陳之藩,半月之間連寫九篇文章以為紀念,其中幾篇聯繫到他在大學時代給胡適的信。首篇文章名為〈第一信〉,開頭說自己旅行時總是帶著兩個很重的箱子﹕「我曾請朋友猜我的箱子裏是什麼,沒有人能猜對,因為太不近人情。這兩個箱子裏全是朋友們的來信。」那代人,口袋總是放著等待寄出的信,坐下來不是寫信就是讀信,展紙摺紙,海洋天空一片魚雁的生機。

這兩天重讀《在春風裏》,很注意二人對文字的執著。陳之藩在〈方舟與魚〉說,胡適臨回國時送他《儒林外史》﹕「他的意思是想改正我這不文不白的文字成為純粹的白話。我大概使他很失望,我只欣賞《儒林外史》的序裏的一首律詩。」陳之藩實在不喜歡《儒林外史》,嫌他散漫。到胡適過身,陳之藩寫的紀念之四,題目正是〈儒林外史〉,那點耿耿於懷,在最後幾句尤其明顯﹕「我翻到《儒林外史》的前頁,胡先生用綠筆寫覑兩行字﹕送給/之藩/適之。我多希望這是他自己的一本詩集,而不是《儒林外史》。」

都是文學家,二人對文字自然珍重敬惜,同時一點也不含糊。在紀念之三〈第三信〉,陳之藩起首便說「胡先生的新詩,我喜歡的很少。」論白話文,紀念之八〈在春風裏〉也不諱言﹕「談到白話文學,他的程度就不如我了。因為他提周作人,我就背段周作人﹕他提魯迅,我就背段魯迅;他提老舍,我就背段老舍,當然他背不過。」

但這些相左卻無損感情,陳之藩寫對胡適的思念,總是動人。二○○五年,他為《在春風裏》補一新序,最後說:「適之先生逝世近十年,一九七一年的十一月,我在英國劍橋大學拿到博士學位。老童生的淚,流了一下午。我想:適之先生如仍活著,才八十一歲啊。我若告訴他,『碩士念了兩年半,博士只念了一年半。』他是會比我自己還高興的。」

【糺】

二○一二年二月二十五日,胡適離世剛好半世紀,陳之藩先生在香港肺炎病逝。知道消息,我想起了胡適最不喜歡、陳之藩卻很喜歡的艾略特:世界的結束,不是海明威槍管的Bang,不是胡適心臟病發的Bang,而是病榻上的whimper;我想起了《蔚藍的天》、《旅美小間》、《在春風裏》、《劍河倒影》,想起他文章的乾淨明亮,想起裏頭那種留學心情,一方面嚮往自由,渴求真理,在科學與詩之間來回踱步;另方面不意流露對國家民族之憂患,讀書人身心之飄泊,學思道路之悵惘,人生之孤獨;連帶也想起了里爾克〈秋日〉的末段﹕

「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就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

在林蔭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葉紛飛」

但這不免太過蕭索,陳之藩未必喜歡。想起來,幾年之後,我們又再經歷一次二十年代了,不知道會否同樣迷失。在紀念海明威之死的文章末段,陳之藩努力在時代的困苦裏思索出路,並引雪萊的詩句作結。不如逕引他自己的話,為這寒冷的幾天添點暖意﹕

「讓我們用雪萊的詩來祝禱這個柳暗花明的新村之早日到來﹕

——我在枯寂的小徑上徜徉

荒涼的冬日忽現春光——

花草的芬芳,令人沉醉,

流水的聲音,如是悠揚。」


 
陳子善:陳之藩先生的集外小文

陳之藩先生謝世,海峽兩岸三地文壇同聲悼念。陳先生以散文名,有論者認為他是二十世紀中國「第一流的散文家」,但並非散文大家。拙見他是當得起二十世紀後期中國散文大家這個美譽的。他的散文走的是胡適一路,清淡簡潔,渾然天成,是純淨的白話,卻又富於詩意,自成機杼;又因他學的是科技,他的散文人文情趣和科學理趣兼具,自成一個境界,自有別樣的文學魅力。當然,如何充份評價陳先生的散文成就及其影響,可以見仁見智。

《蒸汽渦輪發明者帕孫茲傳》是筆者所見到的陳先生的第一本書,雖然只是「編譯」而非著作。此書一九五○年十二月台北正中書局初版,為「國立編譯館」自然科學編譯委員會主編之「科學家傳略叢書」之一。這本只有薄薄四十六頁的小冊子,陳先生的編譯堪稱深入淺出,把帕孫茲(Sir Charles Parsons)的一生描繪得有聲有色。而書前只有四百餘字的譯序也是提綱挈領,頗有文采,把全書宗旨交代得一清二楚,且錄前三節如下:

自瓦特發明蒸汽機而後,渦輪的發明是蒸汽動力工程之一大進步。動力的產生因以達至史無前例的規模;燃煤的經濟亦遠非蒸汽機所能望其項背。如非渦輪的出現,我們今日所享受之價廉而豐盈的電力幾不可能。因適用於電廠之原動力無出渦輪之右者。

渦輪於航海機械亦極重要,大型軍艦及遠洋航輪多屬渦輪引動。

自從帕孫茲氏一八八四年發明渦輪發電機;一八九四年製成第一隻渦輪引動船艦後,渦輪於陸上及海上的應用發展,遂突飛猛進。二十年內技術之革命即告完成。本書主要敘述帕孫茲氏如何以其超人的機智,卓越的才華與不饒的勇氣完成他的渦輪發明。史實的本身已足令人深思,帕氏的精神尤足令人敬佩。



其時陳先生才二十五歲,人在台北,供職「國立編譯館」自然組,他的科學事業才剛剛起步。

一九五五年赴美在賓夕法尼亞大學深造以後,陳先生應台灣《自由中國》雜誌社編輯聶華苓之請,為該刊撰寫〈旅美小簡〉專欄,是為他多姿多彩的散文生涯之始。這些雋永的文字結集為《旅美小簡》,一九五七年六月台北明華書店初版,這是他的第一本散文集。《旅美小簡》出版後在台灣不脛而走,書中〈失根的蘭花〉、〈釣勝於魚〉等文成為膾炙人口的名篇,後來多次被收入海峽兩岸三地的中學語文教材,也因此奠定了陳先生在台灣散文文壇異軍突起的重要地位。

《旅美小簡》後由台灣文星書店、遠東圖書公司和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先後重印,牛津大學出版社版成為《旅美小簡》的定本。遺憾的是,文星書店版卷首有〈重印前記〉,卻未再收入後來的版本,成為陳先生散文的一篇集外小文。此文不長,也不妨照錄如下:

《旅美小簡》是我初到美國兩年間的作品,時間是民國四十四到四十六年(一九五五到一九五七年),地點是在賓夕法尼亞的費城。我至今感謝華苓的賞識。如果不是她催我寫,這些篇文章也可能寫,但多半是寫完放到字紙簍裏。

自明華書局給印成集子後,我見過兩個不同的封面,該局究竟印過多少,我卻不知道。但我很感謝明華書局,把《旅美小簡》印得很大方,很好看。現在明華書局停印此書已很久。好多朋友仍在找這本書,這使我很感激。文星書店蕭孟能先生又為我重印這本書,我想正是許多朋友所樂聞而又樂見的。

重印之議,最初使我有點遲疑,因為我覺得這本小書如一堆藍色的影子,在月光下晃動,很容易使年青朋友們的心靈罩上一層憂鬱的陰影。但我繼而又想,即使是憂鬱的陰影,最先受影響的應是我自己。但這些影子並沒有使我消沉,也沒有使我畏縮。所以我是不必過慮對讀者的影響的。我自信這是些忠實的東西。

有些長者把《小簡》中的一些篇章編入文選,又有些教師,把另一些當了教材,這些都是我所不敢當的。如果說這本小書,在「但有風雨至,不見故人來」的黃昏,作為讀者的一個談天的伙伴,那倒是我引為高興的。

寫這些《小簡》已是七年前的事了! 而七年,真的,就這樣快飛過去了!

這篇〈重印前記〉簡要回顧了陳先生撰寫《旅美小簡》的原委,此書出版後在台灣的反響,以及在此七年間作者的心境,對研究陳先生散文創作歷程的參考價值是顯而易見的。〈重印前記〉作於一九六二年四月,本文則錄自一九六九年六月香港文藝書屋港一版《旅美小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