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7月26日星期四

陶傑: 漢奸文學


四十年代民國富有爭議的領導人汪精 衞,其詩詞遺作《雙照樓詩詞稿》最近在香港隆重再版。到處張貼宣傳海報,標榜「大漢奸汪精 衞詩詞文學遺著」,明顯以一向骨頭不太硬的「知識分子」為讀者市場,不能說不是香港出版界一大盛事。

海報標明「大漢奸汪精衞」,單此一品題,就證明出版社老闆思想開放、頭腦靈活,在市場經濟的定律面前,全無框條的束縛。做生意就是該這樣子。人心道不道德,不會以一兩本書而改變。奧莉花史東的《天生殺人狂》賣座,不見得人人看了都做了殺人犯。看了之後,偶然有一兩個真的去殺人,是因為這極少數天生有變態基因,奧莉花史東的作品無意中「撻着」。同理,讀了汪作,蠢蠢欲動想做「漢奸」,也定必先天有此 DNA;即使想賣國,也無國可以賣,因為貪官早就把「國」賣光。譬如,我現在就想把釣魚台賣給日本,作價一億,日本政府不會把錢轉賬給我的戶口,因為我對這個島無權。

因此,「大漢奸」這頂帽子,老闆一定在心裡掂量過:絕不會令消費者內心詛咒、呸地一聲向汪精 衞作品的封面吐一口濃痰,鄙夷而拂袖而去;而是意馬心猿,眉開眼笑,覺得「大漢奸」這個名詞有無窮的魅力。

「大漢奸」有生意眼,「愛國者」雖然不一定是票房毒藥,卻全無市場,「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在當過英國殖民地長達一百五十年的香港,我們香港人思想落後,文化水平低,三十年來讀中國新文學,跨代熱捧張愛玲的小說散文,周作人的小品也甚受歡迎,胡蘭成老師的《山河歲月》、《今生今世》近年經台灣女作家朱天文重新推介,也頗受青睞。茅盾、巴金,還有愛國文學家郭沫若,幾十年來,從來沒有榮登過暢銷榜。

本人陶傑的散文,如果出版社對外推銷,把我標籤為「超級王八蛋陶傑散文作品集」,看看有沒有人買?沒有的,對吧?那麼為什麼一個詩人,一旦獲「大漢奸」的頭銜,反倒有助促銷?這個世界真像從前民國時代,一首在小兒間流行邏輯混亂違反常理的荒誕歌:「小偷進了房,小狗叫汪汪。聾子聽見忙起床,啞巴大聲喊出房,瘸子跑得快,瞎子趕來幫,追呀追,一把抓住頭髮,看看是個和尚。」

文學就是文學,只有好看不好看之分,沒有作者漢不漢奸之別,更不必跟作者的「氣節」有關。郭沫若曾經這樣頌揚過江青:「你奮不顧身地在文化戰線上陷陣衝鋒,使中國舞台充滿了工農兵的英雄形象」,幾年之後,形勢劇變,華國鋒捉了江青,郭老順應潮流,即刻翻臉破口大罵江青,寫下了「還有精生白骨,自比則天武后,鐵帚掃而光」的名句。郭沫若有氣節否?

汪精衞是不是大漢奸?姑且不論,看不清正義的力量終將戰勝日本法西斯軍國主義,在政治上只是押錯寶,投日之後,日本偷襲珍珠港,汪精 衞蒙在鼓裡,看了報紙才知道,心知大局勝負從此急轉直下,據金雄白的回憶錄《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披露,此時知道自己上錯賊船,嚎啕大哭,以頭撞牆。

如果汪詩人學郭沫若一樣,轉軚身段靈活,早能夠及時寫一首「羅斯福頌」、一首「自由世界偉大領袖邱吉爾」、一首「斯大林,人類的太陽」,轉向民國投誠,或蒙蔣委員長寬諒,保存一點「晚節」。但汪精 衞死得早,沒看得到美國向日本投原子彈,因此只能以慷慨燕市的俠客始起革命生涯,以叛國公敵的罪名終其漢奸末路。

汪精衞的詩采陰柔細膩,與胡蘭成的文筆軟綿溫香,倒是同氣連枝,一脈呼應,凡文字帶點女性化的男人,多有點叛徒的潛質。但撇除了政治標籤,汪精 衞的詩,上承李後主的哀怨,像《雙照樓詩詞稿》的封卷絕筆之作:「城樓百尺倚空蒼,雁背正低翔。滿地蕭蕭落葉,黃花留住斜陽。 欄杆拍徧,心頭塊壘,眼底風光。為問青山綠水,能禁幾度興亡。」

汪詩詞像民國詩人一樣,不喜用典故,後來黃霑的流行曲詞,即是如此風格。黃霑對汪精 衞作品讚不絕口,生前一口咬定:汪氏早年剛烈,性格心理,不可能中年即大變,一定是好心做了傻事。我聽了,大讚黃霑獨立思考,真不愧浪漫中人,讀得通汪精 衞的隔世心事、筆墨情仇。

香港重新刊行汪作,我不必再掏腰包,因為我手上有一線裝孤本,是武俠小說名家梁羽生先生十五年前在澳洲悉尼寓所中相贈。梁羽生出身《大公報》,一生愛國,卻對汪精 衞的文學成就讚不絕口。我記得那一夜,他老人家微顫的手,在書架上拿下了一冊正體線裝的《雙照樓》,神情有點不可告人,兼有三分鬼祟而調皮的臉色,我以為他要送我的是繡像圖原裝的《金瓶梅》,空歡喜一場。梁老正色對我說:「汪精 衞的詩詞,百年第一。」

已故上海作家張文達老先生,生前與本人爭論。我說汪精 衞文學好,他老人家不以為然,說一個作家,「愛國氣節」最重要。我不同意,我認為作品就是文學,文學不必扯上政治。我說:百年之內,當有人為汪氏翻案。張老先生大怒:絕不可能。結果,張文達仙遊了,章詒和就替汪兆銘「平反」了,文學批評家葉嘉瑩,也對汪作讚譽有加了。張文達說:「當年審漢奸,我就以記者身份坐在對面。」 So what?坐在對面,不等同其作品是垃圾吧。

今天我撫卷追念故人,才驚覺時光飛逝,梁羽生先生逝世也已兩年。最近我讀到瞿秋白先生的《絕命詩》:「廿載浮沉萬事空,年華似水水流東,任拋心力作英雄。 湖海棲遲芳草夢,江城辜負落花風,黃昏已近夕陽紅。」

我忽然發覺,瞿秋白這首遺作,風格淒怨,行筆陰柔,竟與汪兆銘有九分神似。這一點心得,惜無以轉告梁羽生先生於隔世了,憾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