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林茵
葵涌貨櫃碼頭的名字,有點誤導,九個碼頭共24個泊位,其實由青衣到葵涌、荔景、美孚,一直伸延至荔枝角和昂船洲,參與聲援的大學生Willis說,這是個黑暗而封閉的國度;而我在地圖上,只見「白色恐怖」,無論怎樣將電子地圖放大、拖曳,都是一片空白。長久以來,它謝絕記者採訪,勞工事故可以封鎖消息,警察、消防、救護車都只能在碼頭公司要求協助時才能駛進。
因着一場工潮,在群眾集體的力量下,我首次越過高架繞道、公路、鐵絲網、更亭、關閘,踏入這片堪比整個油尖旺區面積的空白地帶。進去,只覺一切都好闊好大,道路望不見盡頭,車龍也是,貨櫃疊得老高,而排列規整,七八層樓高的塔機,各種說不出名堂的機械和構建物,人在這裏,很小。
小得坐在冷氣辦公樓裏的,忘記了工地上有人。他們只看見船期、進度、業績、盈利,他們告訴公眾,香港有幾千萬個集裝箱的吞吐量和世界排名。我們為此曾經自豪、常懷焦慮,但從未正視驅動這種繁榮背後的人。
薪酬以外 還有尊嚴
由橋邊理貨及船上裝卸員率先發起、再由機手接力的罷工,昨延續至第三日,工友輪流休息、學生和市民聲援,各時段都持續有百多至400人留守。餐風露宿,時而狂風暴雨,但有過反國教公民廣場的經驗,物資不絕送來,生果乾糧飲品基本不缺,然而乍暖還寒,墊褥被枕卻見緊絀。工友對於年輕人的加入,七分不解,「你哋係咪來做project呀?」,但十二分歡迎,「梗係開心啦,當你坐監有人嚟探你話開唔開心?」、「我哋仲衰過坐監喎,坐監都有得食飯、放風打籃球呀!」學生市民對於這片長久以來被封閉的地域和工友的故事極度好奇,工友也是積鬱已久,你一言我一語的搶着說,眾人打成一片。
近日見諸媒體的加薪訴求,簡略言之,是碼頭工友經過千禧年前後金融風暴、SARS、08金融海嘯等多次減薪,目前薪酬比1997年不升反跌,飯鐘錢和津貼亦被削去,同期工作量不斷增加、工時增長,收入卻完全與社會上的高通脹脫節。然而薪酬以外,工友們花更多時間訴說的,是人的尊嚴和基本權利,即是睡覺、吃飯、伸展手腳、在適當的處所大小便的權利,是陪伴家人的時間,和生命安全受保障的工作環境。
待遇之連年倒退和不人道,與1990年代各工種的外判潮密切相關。香港國際貨櫃碼頭公司(HIT)壓縮成本,加上判頭從中取利,橋邊理貨及船上裝卸員的團隊,由90年代每組7至8人,減至目前的4人;半空操作的機手,由90年代3人操作兩部機,可以輪流休息,每天工作8至10小時,變為目前1人1部機,連續無休工作12小時。
喝狗咁喝 當我哋係咩?
人手縮減的後果,是工友必須不停工作。部分工種有15分鐘用膳時間,已算幸運,困在半空吊機上工作的機手連吃飯、上廁所的時間都被剝削掉。「無得落去架,飯盒用繩吊上來,中途跌咗就無得食;兩隻手獱機,工作唔停咁嚟,扒兩啖又要擺低。所以好多工人好似我咁,係『無飯員工』來的,我十幾年來都無食飯,只帶幾個包食,因為一拎起盒飯,控制塔就係咁催你,咁樣食法有咩意思呢?放低盒飯,你上去就知道,好多烏蠅架,點食?」機手其哥提起控制塔,工友更群情洶湧,「控制塔的是HIT直屬員工,佢哋對我哋講嘅語氣係非常之差,喝狗咁喝的!」機手波仔說。工友無時間落機上廁所,唯有在吊機上處理大小便,輝仔說環境衛生惡劣,但也別無選擇,「自己帶濕紙巾抹手囉,公司從來無人清潔吊機」。
「我屙個尿,控制塔就即刻態度好差咁嗌你,『喂師傅,做咩呀?壞機呀?』我哋唔係機器,係人嚟架,為咗生活,有時係要低頭,但人有尊嚴,我唔食飯,都係唔想同烏蠅爭食,你咁樣呼呼喝喝,當我哋係咩呢?之前仲想在駕駛室入面裝CCTV,好侵犯私隱!鬧得犀利先無裝咋。」工友雞頭說﹕「幾年前有外判經理同直屬公司(HIT)嘅控制台員工講,『你唔使對啲外判獱機咁客氣,喝佢哋得啦。』以前未外判時,做機手係高級過佢哋,我考個牌都叫專業呀,你只不過係一個文職。你同我都係打工鎹,但直屬員工就覺得你係二奶仔,『我係管理你哋外判工嘅』。」
碼頭公司的各種不成文規定亦突顯階級分明,外判工在中午繁忙時間不能進入飯堂,惠顧只有九折,直屬員工的價錢則約七折;新機留給少數直屬公司的機手,分給外判工的吊機都是殘舊的,「張苐左邊高右邊低,或者成個椅背甩出來,咁嘅設備令人好易受傷」。入行20年,剛弄傷腰仍參與罷工的翁生說﹕「日日俯前,連續十幾個鐘維持同一姿勢,腰頸都變晒形,軟骨蝕晒,郁一郁就整親喇。機手十個有九個條腰都有問題,後生仔都一樣。」
工時長隨時 on call斷六親
機手通常持續開工12至16小時,工作節奏極度緊張;橋邊理貨及船上裝卸員、紮結員的苦處則是日曬雨淋,有開工無收工,正常是連續開工24小時,然後休息24小時,再返24小時,但人手經常短缺,每星期都有一兩次要連返48小時,有時更直踩72至96小時,中間要自己偷一兩小時短睡,沒有正式休息時段,也沒有休息室,「有些公司開個貨櫃畀你,都鋪張蓆鰠地上就瞓架喇」。無論機手、橋邊還是船上工人,上班時間都極不穩定,往往原定放工前數小時才通知要加班、或前一晚才知明日要不要開工,「你話唔想加班咩?佢就之後成個星期都唔派工作畀你,等你手停口停,其實就係威迫你做。」理貨員輝哥說。
工時長,又隨時on
call,令工友失去享受家庭生活和交友機會,機手阿陳和黃生同聲說﹕「有得同家人見面、打個招呼都算好彩架喇,有些同事陪唔到屋企人,兩公婆之間有爭執、離婚都大把。入行一年之後,好多以前嘅朋友都失去聯絡,工作時間唔就,公眾假期、農曆年,因為直屬公司工人放晒假,我哋仲特別辛苦銏,一定無假放,咁人哋約你,你推得幾次就唔再約架啦。有師兄入行成十年,拖都無時間拍,我哋結到婚都係以前識落咋。」失去親戚連繫和朋友網絡,漸與外界脫節,碼頭工友們想轉行特別艱難。
工作外判 打散工人防結集
外判制對總公司來說可以鎖定成本,卻把工人置於極不穩定的景,從工作、生活的各方面將工人切割成孤獨的個體,無法組織反抗力量。「以前碼頭內運車係HIT直屬嘅運輸部,因為年年搞罷工,佢就解散運輸部外判出去,判得愈多公司就互相制衡,一間罷工,隔籬公司做埋佢鰟份。」機手輝仔說,獱機外判後,由三人兩機輪休,變成一人一機,大家每日只能獨自在吊機內默默工作,同事間難有連繫,「至多收工幾個人一齊食餐飯,我入行7年,年年都有人嘈幾時加人工,都搞唔成事,因為公司一收到風有人諗住罷工,就將帶頭幾個炒咗,製造白色恐怖,其他人再唔敢出聲。鶽家科技發達就話可以facebook群組聯絡,大家知道大家做緊咩,容易聚集人手。以前靠打電話,打得幾多個人?」
fb專頁打破困局
輝仔說的是近日熱傳的「碼頭的辛酸」facebook專頁,不止工友,大部分聲援的學生市民亦從這網頁得知第一手、且是工友自發報道的碼頭消息。有份發起這個專頁的機手翁生說﹕「機手以前從未罷過工,我哋係好聽話,每日準時上機,總係盡力做好我哋應該做嘅事。但呢一兩年,HIT不停咁逼我哋做,一分鐘都唔畀我哋停,好多工友受傷,我哋忍無可忍,上年底就開了這個網頁。碼頭方面知道我哋習慣獨立做,唔似橋邊工人咁齊心,覺得我哋唔夠膽落嚟。但有了網頁,消息散得好快,大家怨氣谷到爆,全部人一齊掉低部機行出來,我做咗廿年,咁樣環境係只此一次,好難再出現架喇,點解要行出來?因為你HIT無當過我哋係人,唔到我哋唔出手。」
消息封鎖 意外頻生無人知
「碼頭的辛酸」專頁雖是去年底開設,但不時有更早期拍下的照片資料上載,揭示碼頭內部黑幕。記者訪問期間,工友亦常拿出手機內存的照片以說明碼頭裏不足為外人道的情,最常見的是塌貨櫃場面,既然常見,應該「見怪不怪」,為何人人都拍下一大堆?「覺得好想畀外面人知道碼頭發生咩事囉。」輝仔說﹕「以前影了,無咩消息渠道可以傳出去,記者、所有人都唔入得,基本上就係一個封閉的世界,好似集中營咁,死了都無人知。好多橋邊工人都係搵命博,我哋放貨櫃上船,個櫃嘅底座有時會脫落,砸親工人個頭,拳頭咁大實心嘅鐵喎,我一隻手都未必拎得起。8號碼頭那邊咪試過,機手有死角位睇唔到,落個貨櫃壓死一個清潔阿姐,無人知,第二日家屬打電話去公司問,睇返錄影鏡頭先知佢入咗去,逐棟翻起貨櫃,搵到都血肉模糊,無晒人形。又有一次個機手唔知咩事跌落嚟死咗,家屬想入來拜祭都唔得。我親眼見就係浮屍囉,唔知邊度海面畄過來,出面都唔會知,其他塌箱呀、機撞車頭呀,成日都有意外架啦,封鎖晒啲消息,只有行內人知。」
除了意外工傷,慢性傷害例如貨船噴出的黑煙和不明氣體、灰塵微粒等,污染嚴重,「一部黑色電話擺低,15分鐘就變成灰色」。日積月累無處可避,不少工人患上肺癌,但僱主自然不會承認跟工作環境有關。
「如果真係有總公司講到待遇咁好,我哋點解唔返屋企瞓覺?如果工人搵到食,何苦同你抓爛塊臉?佢(HIT董事總經理嚴磊輝)話『唔關我事,畀咗錢外判喇喎』。你監管佢、你搵嘅外判商,點會唔關你事?隻船上少兩個箱、開慢咗,關唔關你事?」顯而易見,在公司心目中,貨永遠比人重要。每次八號風球,工友要冒風雨紮緊貨櫃,箱不能塌,人卻沒有任何保護措施。無論「李氏力場」是否存在,碼頭不能停,經濟巨輪24小時運轉。
到底誰沒有誰不行?
曾經無數次夜深,筆者乘巴士駛經三號幹線,碼頭近在咫尺,燈火通明,卻沒法窺見裏面的人影。它的浩大遮蔽了成千上萬的勞動者,當它長年累月運作順暢時,企業便遺忘了工人和工具的差別;而只是短暫的罷工堵路,某些人已忙不迭送上「影響香港國際航運樞紐聲譽」的罪名。我只能說,如果香港的繁榮是建基於這樣的勞動,而我們默許,才是這城市的恥辱。環境再差,工友言談間甚少使用「辛苦」這詞彙,他們說的是「要奪回自己的尊嚴」;或許罷工是最徹底的方法,證明到底誰沒有誰不行。提到秋後算帳的憂慮,曾參加96年罷工的老工友顯得淡定,「那年搞唔成,HIT炒晒4個判頭,但我轉個頭咪又返去新判頭度做,呢行根本無幾多人肯做,亦唔係人人識做,多人罷工就針對唔到咁多個」。也有些工友想得豁達,「大家都豁出去的了,自己享受唔到,都希望日後接住做嘅有好啲環境。反正行到呢一步,已經無得返轉頭」。